比及郝又三转到花厅来时,主客之间,恰又把鄂军“正法”端方这一桩最值得听的新闻摆谈完了。葛寰中正慨乎其言地在痛斥鄂军,骂他们作乱犯上,骂他们野蛮至极,骂他们失掉了军人的最高资格。
郝又三想到董修武他们的言论,对于葛寰中深致不满,眉头一蹙,才待答复他几句,不料坐在炕床下手,正捧着水烟袋的父亲,竟先开了口了。
“寰中,拿当前的潮流来说,你这些话,恐怕不大对头吧?”
话说得委婉,似乎是一种商量口吻。但从说话的声调上,与那紧绷绷的容色上看来,即使历来最不善于察言观色的郝尊三(因此,而说他擅长观察风水、地理,是一位负时誉的勘舆家,你信不信)也察觉到他哥锋芒太露,简直不像从前对待这位世兄的态度。
殊不知郝达三对待葛寰中态度的转变,并非始于最近,而是从赵尔丰接任四川总督部堂,和川汉铁路股东会代表、咨议局议绅等冲突时候起,他们两人的见解便发生了分歧的。葛寰中并不十分反对四川人争路,也不十分反对四川人之反对专门以借外债为生涯的盛宣怀,专门以做官为生涯的端方。但也同他的老上司周善培一样,却不赞成四川人一味强硬到底地闹,更不赞成四川人那么认真地罢市、罢课、抗税、抗捐,不给官场一点面子;而主张四川人宁可吃点亏,乖乖地听凭中间人的调处,来一个适可而止。郝达三哩,由于年龄大一些,鸦片烟把身体弄得很差,本不应该像他儿子那样起劲,本不应该不知利害,谁晓得他也如同饮了狂药,公然伙着年轻人口口声声叫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时比蒲殿俊、罗纶、刘声元、邓孝可、张澜等人还加倍激烈,几乎连头带尾都滚到革命排满那一边去了。
这时节,两个人一碰头,只要谈论到当前大事,便已像斗鸡公一样了。可是葛寰中习惯于平日气派,好比是一头大鸡公,兀自昂头翘尾,自视非凡,根本便未将对手放在眼睛里。郝达三初时确似一头小鸡公,一头刚学叫鸣的小鸡公。按照鸡界惯例,你们一定知道,小鸡公在试鸣之初,总避不了要遭到老鸡公的压制,不是啄它的冠子,便是撕它的羽毛,一心一意要把它打击得甘心去学取阉鸡样子。然而人到底是人,不是鸡。他不可能在身份相当、地位相等时候,永远忍受另一个人的支配。除非他有所求于这另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对于他的生活(仅仅是生活,并不涉及生存。只这生活,须包括精神与物质两者),又确实能够影响。不过影响也还有个极限,超过极限,已将发生问题。何况时移势易,原先的影响或者减弱了,或者消灭了,那另一个人不懂得这种道理,还一味地打算以自己的意识来范围他,教导他,甚至支配他,若果他并非弱者,那便当然不能怪他要起而反击。闹得不好,刎颈之交,也可成为仇雠的。
但是反击也有一定的过程。
郝达三最初与葛寰中的意见不相侔时,尚只马起面孔,沉默不语。其后,蹙额摇头,偶尔发表几句不同的见解,但总敌不住葛寰中的歪歪道理。因此,每每送客进房,老是哼声叹气,对着自己亲人们,大骂这位老世弟是不识时务的官油子。
太太不明白哪一方是,哪一方非,因为不便左右袒,只好笼笼统统地劝道:“哎呀,何苦来哩!两个从小在一块的帽根儿朋友,有啥子了不起的,也值得这样争执!其实又不是自己家里事情,便争赢了,又算得啥哟!我说,这不是两个叫化子争门道?争一阵儿,门道是人家的,主人家拿根棍子打出来,叫化子只好卷起破席子走自己的路!”
香荃不像她娘母,却非常同情她父亲:“像葛世伯那种人,爹爹不应当同他客气。是我嘛,等不到今天,破住翻脸就是了,有什么顾虑,怕得罪他!”
她嫂嫂叶文婉,几年来学得比以前油滑,当下遂拿小姑打诨道:“二妹妹真了得,连葛世伯都敢得罪!”
香荃莫名其妙地问道:“为啥子我不敢?”
“就没想到爹爹曾经托过人家做媒人这件事吗?”
说的是周宏道刚从日本回到成都,正当惶惶求偶时候,郝达三因葛寰中说起,果就托他做媒,想把香荃嫁给周宏道。可惜就这当儿,黄太太跟明手快,赶先一步,把妹妹龙幺姑娘介绍过去。这一下,葛寰中的三百杯没吃成,郝达三与他太太一直怄到周宏道、龙竹君新式结婚那天,才原谅了黄太太。
香荃并不红脸,还把嘴角一垮,做出一种不屑样子,说道:“稀罕他……”
当下大家一笑,事情才算过去。
但是郝达三被女儿这么一激刺,倒更为坚定,更为猛勇,居然旗鼓相当地与葛寰中口舌交锋起来。这种转变,葛寰中岂能没有感觉?却因做官时间较久,人情世故较深,极不愿意把两代人的交情,牺牲于无干得失的争论上,因才决定少来往,少见面。所以在四川独立形势没有具体化以前,他只到过郝家一次;就是彭棻、曾培借郝家宴请刘师培、朱山、弼良,他偶然“闯酌候光”的那一次。(他与郝达三一直没有察觉到,就因这次的“偶然”,却促成了四川的独立,也决定了端方的命运!)郝达三父子,在前只要发现一点什么风吹草动,必要登门向这位诸葛军师请教的,也从那时候起,绝了迹了。其间只有香荃因与葛世妹同学,两个年龄只差三岁的小姑娘又情投意合,倒时不时地带着春英,步行几条街,来找葛世妹;顺便给世伯、世伯母请安问候,陪着两位长辈谈谈家常,谈谈香芸夫妇在北京的情况。葛郝两家的情谊之所以绝而不绝,断而不断,原因正得力于这一条线。
自然,四川一独立,情形大变。郝达三担任了军政府的参议兼地方自治顾问。虽然卧室连二柜桌上仅摆了一张洋纸写的照会,但照当时的语汇说起来,则是“红起来了”。亲友当中,头一批来给他道喜致贺的,少不了便有葛寰中这个人。不过葛寰中总算有点骨气。比如他宁可利用十七省旅川同乡救亡会的声势,将代理机器局总办争取到手,却未拜托郝达三为他从中为过力。正因为如此,他尽管跟从前一样,隔不一两天,要到郝家来坐谈一会,也只在言谈中有了争执时,略为让步;有时也点头承认郝达三比他想得更周到一些,看得更透辟一些,如斯而已。
郝尊三甫由资州回家,不晓得几个月来的曲折经过,所以这时听见他哥批评老世兄不该那样责备鄂军的说法,因才定睛将客人瞅着,生恐他翻起脸来,大家都下不了台。
但是并不如他所料。这位素性逞强的老世兄,只是沉默了一下,反而启齿说道:“对!老哥责备得不错,若不流血,怎么能叫革命呢?哎!哎!适才那些狂言,我也只在你这里才能出口,要是在别的地方,我自然另有一番说法的。”接着他还嘻嘻哈哈大笑几声。
郝又三瞟了他一眼,很有意思地说道:“世伯这种处世方法,真可谓随方就圆,无往而不利了。”
葛寰中认真地点点头道:“老侄台的意思,我懂得。但为了顺应潮流,当然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行啊!”
话头一转,又转到端方身上。郝尊三说他在资州会见本地绅粮时候,总要表白他是汉人,姓陶,因为不敢复姓,所以才以姓为号,取个别号叫陶斋,“这恐怕是真的。”
葛寰中又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端午桥倒又死有余辜。何以呢?一个人为了求生,连祖宗都可不认,这还算得人吗?”
郝达三道:“莫非他真是旗人?”
“怎能说是假的?我们不须到内务府去查他的籍贯,只看前几年的缙绅录上,在他直隶总督名下,便载得清清楚楚说,托忒克氏、满洲正白旗人、荫生、顺天府举人……”
郝又三也笑道:“但是复姓的事,倒不一定怪他不认祖宗。也有特为认祖宗而复姓的。世伯总晓得吧?”
“噢!你是说最近两天,有个什么姓赁的人,登报复姓钟,这件事吗?呃!这姓真怪,姓赁!不知道百家姓上有没有这个姓,该不是旗人吧?”
“不是旗人。这人叫赁书传,高等学堂学生,比我早两年毕业。不过他自己登报说,他祖人并不姓赁,因为反对清朝有罪,遂改姓赁,意思说,暂时赁一个姓来。如今清朝被推翻了,他终于复了姓,所以姓钟。”
“那么,他应该姓终。为什么又姓钟呢?所以我看见报上的启事时,不相信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现在据你老侄讲来,人确有其人;但是事呢?是否确有其事?”
郝又三摇头说道:“这个只有赁书传自己明白。我们为了同学之谊之雅,只好信其有,不好信其无。”
“为什么不好信其无?”
“若是信其无的话,照世伯所下朱语,赁书传岂不又是一个死有余辜?”
于是,连不解风趣的郝尊三,也随着大家笑了起来。
葛寰中转面对着郝达三慨然说道:“达三哥,不管你如何议论我不合潮流,我却要说,宣布独立以来,这几天,省里的情形实在乱得可以。别的不说,自从杨彦如这位不争气的盐运使卷款潜逃以后,所有衙门局所的员司都造起反来。一天到黑不办公事,光晓得开会演说,包围上司,要求预支薪水三个月到半年。听说邓慕鲁接管盐运使遗缺,几乎挨了员司们一顿好打。后来,将盐务公所的存款全部平分之后,风潮才平息了。又听说蔡东侯去接管布政使,也和徐子休之接管提学使一样,员司们竟自胆敢开会,宣称不承认他们,不许他们接印。我那机器局,幸而处在城门,又幸而我是旧上司,平日彼此尚称融洽,所以未受影响。但是长此下去,也难保不出事情。即令我一个局不出事,其他地方那样乱法,总之不是一个兴国局面。你们当参议、顾问的人,随时在开会商讨当前大事,难道就不能给伯英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不成?如其不然,这烂摊子恐怕更不容易收拾的了。”
郝尊三接着说道:“葛大哥说得好,硬是一个烂摊子。我今天一进城,就觉得气象不对,奇妆异服怪打扮的巡防兵,成群结队满街走。周兴武的烂队伍就不文明了,可是在资州城里,也不像这样乱。及至贵州兵把他们打跑后,我觉得,资州实在比省城安静。我现在倒有点失悔,不该听春姑娘的话,着着急急奔回省来。”
他哥了他一眼,却转面向葛寰中说道:“你莫怪我们不出主意,不想办法。糟糕的是,主意办法一大堆,伯英一件也不同意。比如街上秩序那样坏,我们研究之后,向他说,最好把巡防军的欠饷发了,使军心安定,而后重申军纪,严加约束,有不听令者,斩首示众。这样,恩威并用,哪有不能维持秩序之理?”说到此,郝达三皱起双眉叹道,“唉!真不好说!伯英偏偏要吝惜这几万元,说,他既然把这几营的欠饷拨交了赵季和,应该由赵季和发放,他安能给赵季和垫背,让赵季和没名没堂来捡这个头……”
他儿子没等他说完,便插起嘴来道:“现在蒲先生想通了。刚才尹硕权告诉我,他已发出手谕,命令巡防军明天一早齐集东校场,他同朱子桥要亲去点名发饷。”
郝达三、葛寰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欢然说道:“这就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