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路上还是清清静静的嘛,咋个大家都说得那么不好走?”
顾三奶奶坐在一架毫无声响的叽咕车上,——因为木轴心上特别涂抹了一些菜油脚子;也因为顾三奶奶一直是那样苗条秀气,年年夏至称人时,她总未超过天平称九十斤。因此,叽咕车才变成了哑巴车——尽管很不放心地东张西望,但沿途并未看见有什么着刀刀枪枪、据说逢人便要动粗的军队。并且绕过崇义桥以后,甚至连普通的行人也没有遇见一个。四下里全是静悄悄的,只有一派懒蝉噪声从树荫中间传出。
今天也是一个难逢难遇的大好晴天。早晨起过一阵蒙蒙薄雾,雾未散尽,一个小斗筐大的太阳便红通通地跳了出来。不多一刻,天边虽也生了云,而且朵朵云花虽也像平常一样,总想挤拢来结成一道灰色天幔,把太阳包起来。但今天到底不行,天空中有风。云幔刚一展开,风便把它撕出许多破孔,太阳的发光金箭立即从破孔中射出。早饭之后,到行人上路时,那片千疮百孔的云幔已被微风吹裂成一片片,一缕缕,像棉花,像轻绡的东西。太阳得了势,不惜把半月以来蕴藏在云层上面的热,尽情尽量向川西平原放下来。
阿龙被太阳烤得通身发躁,连身上披的一件土布大襟汗褂都感到有点多余。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草帽底下的鬓角边一直挂到下巴。叽咕车并不比平日载粪桶的高架车吃力,就因为热,就因为走得太快,竟自有点气息咻咻起来。
“嗯!因为我们走的是小路。”
阿龙也才抬起眼皮向四周望了望。平原上还是那个样子:东一处西一处的庄稼人户,有的是大瓦房院子,还带着一大片青郁郁的林盘;有的土墙草顶,连篱栅都没有,只屋前屋后种上几笼竹、几株树。黄金色的稻田里倒有几顶草帽的影子在中间蠕动,但那曲曲折折、像一条随便抛在田亩间的小路上,果然就只他一架叽咕车在走。
“你这话不对,”顾三奶奶不同意地说道,“真个不好走的话,大路小路又有啥子分别?”
“啷个没分别。你不晓得,军队开差是光拣大路走的。”
“为啥要这样?”
“因其小路太窄,队伍摆不开。还有的是岔路多,走得不对,要吃亏。”
“你想的呢,还是有凭有据?”
“没凭没据的事,能想得出吗?”
砰砰——砰——砰砰。一阵稻秆打在拌桶上的响声,从远处田间应过来。
顾三奶奶才注意到田里的庄稼:一大片熟得透顶的稻谷,都倒伏在烂泥里,掉在泥里的谷粒,已经在发芽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庄稼,不赶快收,几天阴雨,这一坝的收成就喊完了!”
“赶快收,也要人手来得及嘛!你默倒都像我们那里,活路忙时,喊一声,佃客伙都来啦。”
“是咧倒是。没有短工,田里头活路是抢不起来的。”
“今年就是短工不好请,听说资阳的短工都没过山。”
“一定因为东大路也不清静。”
“可不是么!”
“真是哟!偏偏今年风调雨顺,偏偏今年世道不清平。”顾三奶奶不由叹了一声,“怪只怪赵屠户不该到我们四川来做制台!”
“他龟儿明年来都不要紧,偏偏今年跑来,活该我们四川背时。”
“咋个这么说?”
“你莫听见场上胡铁嘴说吗?今年辛亥,亥属猪,猪碰着屠户,啷个不背时?”
“我就不信这些迷信话。……哎哟!你这背时鬼,是咋个搞的?……”
拦路一道过水沟,不宽,只有几寸。叽咕车要过去,应该把车轮比得端端正正,推上一块非常之窄的木条。阿龙只顾说话去了,不当心车轮歪了一丝,一下就从木条上滑进了水沟,把顾三奶奶从车拱背上颠有几寸高。车拱背的木头光滑得仿佛上过推光漆,顾三奶奶一落下来,屁股没摆牢,向旁边一歪,势不由己地把一只右脚放下来,恰好踩在沟边,糊了半鞋帮的稀泥。
“哟!你这背时鬼,顿了我这一下!”顾三奶奶站稳后,把掌在头上遮太阳的纸壳扇,顺手向阿龙汗淋淋的粗膀膊上就是一敲。当然敲不出半点痛痒,只算是一种表示惩罚的象征,“争一点儿把肠子都跟我顿断了。你这背时鬼,老是这么恍兮惚兮的吗?还好一点嘛!”
“莫吵,莫吵,你又不是怀身大肚的少娘,顿一下算个啥。”阿龙嘻开他那大得出奇的嘴,赔着笑脸,把空车子朝上一提,轻轻地提过水沟,“坐上来好走。”
“还坐咧,你看我这只脚啊!”她已发现糊了半帮子稀泥的鞋。那是一双扎五彩花的雪青摹本缎文明鞋。说起来倒也寻常,在目前成都社会上,大约已不大时兴的了。不过总是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又是今天才上脚的东西,顾三奶奶当然感到非常痛惜。不由眉头一扬,嘴唇一噘,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长睫毛当中,像流星一样滚动起来,“糊成这个鬼样子,叫我咋个进城去嘛!你这挨刀的背时鬼,真气人!”
十多年来同一屋顶底下相处的经验,阿龙已把顾三奶奶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了大拐,那倒没甚要紧。比如有一次,在灶房里帮着做菜。一失手,锅铲碰在锅底上,“奇怪,油会钻到灶肚里去了!”登时满灶头都是火,几乎把灶门前一堆柴草引燃。阿龙吓得只差没有哭爹喊娘。三奶奶又利索,又沉着,把灶肚里火打熄,一头一身的灰全不在意,反而轻言细语向阿龙说:“打都打破了,再着急也没用。趁三贡爷没回来,快比个尺寸,到场上买口新锅。我这里拿钱去。”还有一次,他在屋后大林盘里斫柴。三贡爷、三奶奶、金生和一个煮饭洗衣的葛老娘都帮着在打柴捆。金生指着一株大皂角树上的一只喜鹊窝,悄悄向阿龙说:“阿龙哥,窝里有几个小喜鹊,多爱人的。”“想要吗?”“要。”“爬上去掏下来嘛。”“妈会骂我。”“我上去给你掏。”“好嘛。”等到顾天成夫妇刚刚抬起一大捆柴走开,阿龙向金生做了个鬼眼,把腰带一紧,果就很溜刷地爬上树去。看看攀到离喜鹊窝很近的那根横杈枝上了,不料脚下踏的是一段半朽树干,使劲一蹬,哗啦!折断下来,连枝带叶把后披屋瓦扫掉一大片不算,还打断几条瓦桷,屋内东西当然遭了一些损失。阿龙横担在杈枝上,幸而没有坠下。顾天成跑到树子跟前,暴跳如雷,一面日妈捣娘地浑骂,一面抄起根硬头黄竹竿,便要来挥打阿龙的下半截。金生吓得号啕大哭。葛老娘连忙躲进灶房。三奶奶赶来,把顾天成手臂拖住,吆喝道:“你要行凶么!”“我……要打死他……莫挡我!……你看……我的房子……我的家什,全着他婊子养的打烂了。”“这能怪阿龙吗?不是金娃子要他掏喜鹊窝,咋会有这些事……”结果,是金生挨了一顿臭骂。顾天成拿梯子把他接下来,到底挥了他两拳头了事。出了大拐,每每是这样下台,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但是小拐却出不得,越是小地方,她反而越认真,一个钉子一个眼,非给她赔了不是,非等她吵闹够了,事情不会了结的。
阿龙这时站在路旁,把草帽揭下当扇子扇着。她咒骂时候,他只是傻笑。直到看见她变成倒八字的两条细眉慢慢还原到弯幽幽样子,红得像搽了胭脂的两颊也慢慢回复到本来米黄颜色,——她老早就没有搽过胭脂水粉了。只在过年过节打扮一下。今天连头都没梳,漆黑头发一齐拢在脑后,挽了个牛屎纂。耳朵上也只戴了对白银的韭菜叶耳环。其他首饰一件没戴。头上顶了幅白丝线挑花、白丝线锁狗牙的蓝布帕子,用一根长银针别在牛屎纂上,既可以遮太阳,又可以遮灰尘。——他暗暗舒了口气,明白三奶奶的气性已在平息。
“还是坐上车来,”阿龙把一条车绊向脖子上一搭,两手挽住车把,说道,“你把脚蹬在前头横杠子上,包你不到马家桥,鞋上的泥巴就干了。指甲一抠,啥都会抠脱的。”
“碰你妈的鬼!你当真想把我送过万福桥去吗?”
“啷个不呢?”
“你硬是胆大啦!”
“我才不信那头就是鬼门关!”
“不要乱绷好汉。《增广》70上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喊声遭着了,还不是就遭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