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下午五点钟后,楚用上完了当天第八堂课。由于学堂牌告,他们这一班提前一年毕业。所有课程,都得加劲赶。连星期六在内,每天全是八堂课,上午八点到正午十二点四堂课,下午一点到五点四堂课。但是全上不全上,学生有绝对自由,监学先生并不到讲堂上来查缺席,而教习先生也放弃了点名责任。好些调皮学生,当然包括这个身体尚未康复的楚用,便充分利用了这种自由,但凡自己看得走的功课,例如中外史地和郝又三所教的博物,只偶尔去敷衍一堂二堂。他们集中精力对付的,是几何、代数、英语、英文法。因此,尽管说每天有八堂功课,好像很扎实,而实际上,他们一天至多上五堂,有时少到两堂。大有空余时间供给他们去做正经的事:温习功课;或者去做非正经的事:闲聊与骛外。几周之前,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种猜疑与恐惧,已淡烟暮霭般消灭于无形。本来下了决心,要移住学堂,背城借一的楚用,依旧安安稳稳住宿在黄家客房,每天到学堂去读通学。夹着书包回来,刚走到侧门内的短廊,便看见才别了几小时的表婶,站在堂屋门外花格子屏风跟前,向他招手道:“到这儿来!……到你表叔书房里来!有件东西给你看!”
“啥子东西?”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奔到上房阶沿。
黄太太走进书房。楚用急忙跟进书房。
把书包放在打抹得不见纤尘的紫檀书案上。一转身,表婶拿了一件东西在他鼻子跟前一晃道:“就是这个。”
“信?”
“还是挂双号的信。邮差才送来不久。”
“是给我的吗?”
“你家里寄来的,不给你,给我?”
“好表婶,快点给我!双挂号信,恐怕有重要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没有代拆,像往回一样。”
信一到手,黄太太正给他在书案抽屉里找那把周宏道送的、日本人特别制来作为拆信用的象牙起子,只听见嗤一声,楚用已把粘着红纸签条的信封撕开。
黄太太将抽屉关严,一扭腰身坐在书案前扶手椅上。仰起头,注意盯着楚用的脸色,问道:“是啥子事?”
楚用只是皱眉摇头道:“笑话,笑话。”
“嗯!双挂号信寄笑话?不会吧?”
“连影子都不晓得!”
“到底是啥子事嘛?”
“你看!”楚用气势汹汹地把信摊到她面前书案上,“叫我回去赶姐姐出嫁那天,拜堂成亲!”
“拜堂成亲?跟哪个?跟你姐姐?”黄太太觉得脑袋有点晕。
“岂有此理!大概是烧热病发作了,才这样打胡乱说!”说的时候,楚用还横眉劣眼,样子很为难看。
“你在骂我?”
“骂我的妈!亏她想得出来,要我替她讨个媳妇!呶,信在这里,你看嘛!气人!气人!”
她抓起信纸。手有点抖,眼光似乎有点蒙眬。连忙摄了一下神,一个字一个字把信念完——得亏楚大爷的字不潦草,也不太文雅,除了“加冠”这个词儿。但她已经理会到加冠就是拜堂成亲——不由也狞笑了一声,咬着嘴皮向楚用说道:“好呀!这是你的大喜事,该给你道喜才是。咳!人逢喜事精神爽,为啥你颠转那样地不自在?”
“咦!表婶,你说些啥话哟!”
黄太太冷冷地泛起两眼道:“啥话?好话嘛!你妈给你定了个嫩婆娘,多好!赶快回去成亲。等不到明年这几天,吃你家的红蛋109。你妈更会喜欢得睡不着觉哩。”
楚用连连踢脚道:“你还要怄我!”
“难道我说拐了不成?”
“唉!好表婶,你把我当成一个啥子人在看待哟!你以为我能够舍掉我们的爱情去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成亲吗?你以为我当真就听了我爹我妈的话,当真就变了心,当真就辜负了你对我的种种好处了吗?唉!假使你这样想的话……”
她抢着说道:“我硬要这样想。人嘛,年轻力壮的,哪个不想到婚姻大事?我们的勾当,原本是逢场作戏,我早就跟你说过,认不得真的。啥子情呀爱哟的,我压根儿就不要听,听了叫我肉麻。我还是旧脑筋,骂我不开通也好,骂我老顽固也好,我总觉得正正经经讨个老婆,是人伦大道。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去的好。切莫三心二意,误了佳期。说到我对你的好处,啥好处?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星半点啥子好处。把你教坏了,教下流了,倒是有之。就我一个人说,我却太不值得,太划算不过。别的不说,光这几个月,气也把我气够了,急也把我急够了,你不在跟前,我倒心安理得,你一到跟前,我就提心吊胆,生怕有人觉察,把我这张脸放到哪里去。现在,借此一刀两断,你赶快离开我,等我一个人清清静静过几天太平日子,养养我的心,这硬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我劝你回去成亲,全然是我的好意,并非同你赌气,为了你,也为了我。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他面红筋涨地叫道:“当然明白!除非是死人,才不明白你这些反话!……”
“叫唤些啥!你怕娃儿们不晓得你回来了?你怕丫头老婆子不来听我们的墙根儿吗?”
楚用搓着一双汗湿的手道:“急死人!你完全不肯相信我对你的爱情!”
“你这样说吗?好吧,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对我的爱情,我倒有些信。令我不能信的,是你那张嘴。你那张嘴,有时真会说出些甜言蜜语,哄得倒人。就只在紧要关头上,不说一句真心实意话。莫打岔我,听我说完!哼!七月十五那天,是个啥日子,你表叔那么一个海阔天空、只知有己的人,尚不顾生死,要奔回家来看看。只有你,公然不辞而去。你后来解释说,留在省里,怕你们监督下黄手,又怕连累我们。啊哟哟!这倒承了你的照应!其实,我晓得,你不过要去闹革命……革命事大,爱情事小,你回来说一声,我并不会阻拦你。可你事前事后,都不说一句真心实意话。这也罢了。后来在顾家养伤,为啥就不写封信寄回来?……对!你又有理由——邮政局不收信,专人哩,又没人敢走。但是人家顾奶奶,一个坤道人家,怎又敢上省来了呢?高金山难道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胆?怎又平平安安把你接了回来呢?总而言之,你做的一些事哟!哪一桩,哪一件,想到了我?一直到现在,你在新繁时候,为啥不写信的道理,你尚不肯说一句真心实意话,目前这事,这么重大,你不平心静气同我好说,光是假装发一阵气,就打算把我哄过去,呃!未免把你表婶娘看得太没世故了!”
“我晓得表婶世故深沉!我现在啥也不能说了,我赌咒!”
叮咚!楚用一下就跪在地板上。隔着玻璃窗,伸出右手食指,向那夕晖犹明的天空,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像做戏似的说道:“天啦!天啦!你鉴察我!若我姓楚的说了半句诳话,哄了我表婶娘……我姓楚的不得好死!”
“你造死!有人来了!”
楚用慌忙站起来一望,果见黄澜生进了侧门。罗升跟着进来,两个人站在短廊上说什么话。
黄太太把楚用家信折好,递与他。一面示意叫他坐在对面美人榻上,把书包拿在手上假装找课本,一面低声说道:“不忙把这事说出来。大家好生想一想。明天下午早点回来,我们再商量。”
楚用尚没有完全平静下来,黄太太脸颊上的酒窝业已露出,光这一点,这小伙子就非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