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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五)

  郝又三又走到黄家,刚跨二门,那个看门老头便从门房里满脸是笑地走出来道:“郝大少爷来会老爷吗?老爷今天出门后,还没回来哩。”
  郝又三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太总在家?”
  “带着少爷小姐出门了。”
  “太太也不在!”
  正待转身,忽然从大厅上走出一个人,远远地便打着招呼道:“郝先生吗?请里头坐。”
  “咦!你是……”
  “我是楚用。”
  “咹,你是楚君?”郝又三走上大厅把他审视了一下,“怎么这样瘦法!害过什么大病吗?”随着楚用往小客厅去时,郝又三继续说道:“噢!难怪上星期我去你们学堂上课,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也同别的几个人一样,回家去了,不知道学堂业已复课,一时没法赶来。殊不知你才病了。”
  楚用在让座之前,把一支纸烟递过来,一边擦洋火,一边忸忸怩怩地笑道:“不是害病……咳!带了一次枪伤。”
  郝又三吃了一惊,睁大两眼定定瞧着他那张已有血色的脸皮道:“带了一次枪伤?哦!想起了,七月十五那天,你是同着几个同学跑出城去,莫非……”
  “郝先生怎么晓得我那天出城?”
  “以后再讲吧。我只问你,可就是那天受的伤?”
  “不是。那天,我只是跟着一个通省师范学堂的学生到郫县去。”
  “那么,你参加了同志军!”郝又三已经激动起来。
  “也不是。我参加的是学生军。”
  “没听说过哩。”
  “本来是属于正西路同志军下面的一个大队,在犀浦打垮之后。大概就不再有这个队伍了。”
  “在犀浦打仗的就是学生军吗?真了不起呀!全省都晓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巡防军伤亡不小。不图这一仗才是你们学生打的,了不起!实在了不起!”郝又三不住口地赞叹,接着又定睛瞧着他道,“你这枪伤当然是在犀浦带的?嘿嘿,看你不出喃,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竟然投身枪林弹雨之间,不惜流血牺牲以保障公益,高尚极了!高尚极了!”
  郝又三简直忘记了自己是教习先生,几乎用着以前对待尤铁民的那种敬仰心情在对待这个向不放在心上的学生。在这班学生中,只有和他调过皮的王文炳,他才注了意。
  楚用起初觉得有点拘束,他还不习惯一个资格比他高的人这样平等而又热情地恭维他。他想起回省以后,表婶对他固然不同,但也只是百般疼惜而已。至于表叔,大概因为是长辈关系,对他这次流血,口吻间总不免带几分教训的意思,比如说:“到底是年轻人不知厉害!”有时还这样说:“《孝经》上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看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几乎性命不保,怎么对得住你家两位老人!”
  在顾天成家的时候,听见的话又不同。他们根本就不觉得这回打仗的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打仗而受伤流血,他们也认为理所当然,他们说:“这本是两抢的事,人不打死你,你便打死人,仅只受了点伤,算得什么。只求好了起来不带残疾,那便算是你的点子高啦!”
  可是现在郝又三却前一个了不起,后一个高尚极了,仿佛他流了这点血,他便是十足的革命伟人了。虽然觉得郝先生夸奖得有点过分,但是听起来到底很舒服。因又敬了郝先生一支纸烟,还要起身到后院去亲自给郝先生泡一碗好茶。
  郝又三到此才想起他来黄家的目的,遂挡住楚用道:“不吃茶了。我本来有点小事要找澜生先生一谈,不料他不在家,他太太也出了门。你可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多半要等到二更左右去了。听说是龙家老太爷七十冥寿,幺娘同周先生送了一台洋琴,孙雅堂姻伯与黄表叔两家打伙送的席桌。这样热闹,当然不会早散的。”
  郝又三摇摇头道:“周宏道是日本留学生,也这等腐败起来,给老丈人做冥寿。人死了,还有寿,不通!不通!”
  楚用笑道:“听黄表叔说起来,主张做冥寿的并非周先生,他也不过同黄表叔、孙姻伯一样,莫计奈何,只好随声附和罢了。”
  “谁主张的呢?”
  楚用只是笑。
  郝又三眼睛几眨,若有所悟地笑道:“既然三个女婿都没有主张,可见主张的必是把三个女婿都管得住的人。”
  “郝先生说得对。不过绝对不是龙老太太。”
  “我何尝说是这位丈母娘呢?我只是说是各人家里的那个武松。”
  “怎么说是武松?”
  “你不晓得吗?有个笑话说,一个怕老婆的汉子,在外人跟前,偏自绷他歪得像一头老虎。有人遂说,不错,他是老虎,但他家里却有个武松,专门打老虎……”
  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龙家三位姑太太,我最近都见过。嫁跟孙雅堂的那位,倒是很本色的。黄府上这位同周家新娘子,看样子,都很文明开通,为啥脑筋这样腐败,还在为死人做整生?”
  楚用不知不觉遂为他的表婶做起辩护道:“黄表婶的脑经并不腐败。她也说过,啥子叫作冥寿?不过大家借此快快乐乐地耍一天。她还打了个比喻,说是叫化子卖蛐蛐,借此遮手罢了!”
  郝又三“唔”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
  有人在湘妃竹帘外闪了一下。
  楚用抬头从窗台上向外一望道:“哪个在外头?”
  “是我!”原来罗升买东西回来,“表少爷有客吗?”
  “是郝先生,来会你们老爷的。坐了多阵了,还没人泡茶哩。”
  郝又三还又拦住道:“不吃茶了。”一面从怀里把吴凤梧的信摸出递与楚用:“这是吴凤梧寄给澜生先生的信,烦你转交一下好了。”
  “他打从哪里寄的?……”
  军机信筒正面是这样写的:内封要件,敬烦伍管带德配清平吉省之便,袖至西御街,问明黄公馆,面交黄大老爷官篆涛,台甫澜生查收升启。愚弟吴桐号凤梧百拜奉托。信筒背面,在皮纸的三角封口处各画一个花押,花押上面又各盖了颗印文模糊的图章。当中一行是:宣统三年辛亥秋八月十七日午正封于新津县城。
  “……哦!从新津寄的。我正在打听新津消息哩!”
  嗤!封得那样牢固、写得那样慎重的皮纸军机信筒,还是经不住楚用手指的一撕。
  郝又三看见他擅自拆人信函,并不觉得稀奇,仅只淡淡地说道:“澜生先生问到,得说是你代拆的。”
  一张白纸上,写满了胡豆大字。字写得不好,却规规矩矩,几乎连破笔都没有。看来,写信时候,吴凤梧心情很好。
  楚用匆匆把信看完,递与郝又三道:“一点也没提到新津的真实消息!”
  原来吴凤梧在信上除上套着尺牍的四六句说了一长篇废话外,后面只是说一时难于回省,手头又颇拮据,因向黄澜生告贷一笔小款,“祈交拙荆暂救眉急,下月返蓉,定当如数奉璧……”
  所以楚用才焦眉愁眼地说:“新津打了二十几天的仗,又打得那么凶法。赵尔丰告示上说,周鸿勋溃退时候,杀人放火,全城遭殃。就是打听不到真消息,不晓得舍下在劫不在劫?”
  郝又三道:“这个,你倒只管放心,告示上的话照例是诳人的,你怎么去相信它?”他遂把在伍家听来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这是那位管带太太亲口所说,当然不会虚假。”
  “到底还是可虑……既然路上通了好走,我倒想回家去了!”
  “你回去,你不想毕业吗?”
  “毕业还早嘛,要到明年暑假去了。”
  “噢!你还不晓得你们屠监督的牌告吗?”
  “啥子牌告?不晓得哩!”
  屠致平的牌告是说,要将他们这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混合到上一班里,于今年十月一齐毕业。因此,他们这班的课程便应加时间赶,每天八堂课,星期六下午也不放假。
  郝又三接着说:“我晓得,你们这学期的功课全没有上够。光赶这学期的功课,已经费劲,再加上一学期的,一天八堂,未必得行。真要赶完的话,恐怕夜里还要加上两堂。功课这样紧法,你哪有时间回新津去?”
  楚用垂头想了想道:“倒是不能回去了!……但是,郝先生,你可知道屠监督为什么要把我们这班人提前毕业?”
  “你们屠监督的心思比黄河九曲还多一曲,除非专门研究过心理学的人才摸得清楚。”他又微微一笑,“或者为了你们的好,使你们早点毕业,好读高等学堂;不然,就是有个资格,好到社会上做事。”
  楚用把头两摇:“我才不信土端公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我也有点稀奇。不过我与他交情不深,未便去请教他。等有机会,到学务公所一探听,就明白了。我想,把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毕业,其间必有讲究,若是不经提学大人首肯,屠致平纵然有周总办撑腰,还是不敢这样自专的。”
  楚用不住唉声叹气道:“别的不说,只他这么一来,却把我整到注了!”
  “何以这样说?”
  “何以不这样说?郝先生,你想嘛。我还没有十分复元,别说八堂十堂课学起来老火,光叫我连坐半天,就喊支持不住。况且一个多月没有摸过课本,学过的都丢生了,不温习熟,新的功课咋个赶得起走?别一些功课还容易温习,像你郝先生的生物,多看一遍,就摸得到火门。但是数学英文……”
  罗升用茶盘端出两碗盖碗茶来。连连告罪说,因为老爷太太都不在家,茶炉子不现成,旋烧开水,耽搁了一些时候。跟着又向楚用说道:“高嫂嫂来了……”
  楚用眉头一皱道:“她硬是着急!”
  “听说郝大少爷在这里,她要出来……”
  “哪个高嫂嫂?”
  “高金山的女人。”
  “哦!是春秀大姐。叫她出来好了。”
  楚用道:“她多半要告诉郝先生……”
  “莫非有什么特别事情?”
  “就是有啰!郝先生,说来你或者不信,高嫂嫂原来才是顾天成顾团总的女儿!”
  “咹,有这等事!”郝又三果然大为惊异。
  高嫂嫂掀开竹帘进来,冲着郝又三便是一个大安道:“大少爷,我……”
  郝又三连忙站起来,笑嘻嘻把手一拱道:“我晓得,该给你道喜呀!你莫忘记,我们公馆到底算你半个娘家,你有这样大的喜事,为啥不先回来告诉我们一声?为啥要瞒着我们?老爷太太晓得,看他们怪不怪你?还有少奶奶二小姐……”
  高嫂嫂红通通一张脸,虽然带着笑,却又瞅起双眼似乎有点焦心的样子,说道:“大少爷再莫这样说,我这几天心里难过得像油煎一样!新繁一直没音信,晓得事情是咋个的,该不会有啥子变动吧。”
  “嗯?还有什么问题吗?”郝又三莫名其妙地问。
  春秀把事情的首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摆出满脸忧虑说道:“我很失悔那天夜里没有同阿三阿龙当面讲一番话,不明白我们顾家目前到底是个啥光景?爹爹咋个会吃了洋教?又咋个讨了这个后娘,还带个弟弟来?我现在担心的是,爹爹当真不是从前的爹爹,像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子,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将来不特不会认我,说不定还会疑心我冒认粮户做老子,存心不良,有啥子希图。那时事情闹僵,叫我拿啥子脸见人?大少爷,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的命只管不好,志气却是有的。从前离开公馆那几年,多苦啊,衣服当得只剩一身,对时饭吃了多久,就是没有低头向人告过哀。目前比起从前好多啦,够吃够穿,我为啥要折志气,冒认父母,叫人家议论我没出息?细想起来,那天夜里我确实炮毛了一点,没有把事情搞清楚,就闹得人众皆知。若是听了高金山的劝,暂时闷在心头,不忙闹出来,等以后爹爹来省——不管早迟,他横顺要来的——再亲自去找他。认哩,自然好,不认哩,也没人晓得这回事,这多好呀!不过事已至此,悔也悔不过来。现在只愿爹爹能够来省,认与不认,早点决定,免得人这样牵肠挂肚,真是难过。大少爷,你这个人向来细心,看事看得明,请你告诉我,阿三阿龙回去这么几天了,爹爹一直没来,该不会有啥子变动吧!”
  郝又三摸着光光生生的下巴,细细听她说完,才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事中人,所以有这些想法。若果按照人情物理讲起来,只要你父亲没有忘记——我想,也不会忘记的——当然要认你。要是真个不认,我们都不答应他。至于他尚没有来省,那倒没怪。首先,楚君写去的信,并未告诉他说失掉了十三年的女儿现在找到了,而是请他上省来商量事情,他自然不那么着急。其次是,他确实不能来,说不定目前他正带起团防在打仗哩。”
  打仗?这不但春秀不明白,楚用也不懂了。
  “你们不晓得新繁的同志军又闹起来了吗?”
  春秀问:“当真吗?”
  楚用说:“还没听见有人说哩。”
  “我说的当然不假。因为我有个熟人,是巡防军里一位管带。他这一营,已于前两天从双流调过北路打同志军去了。并且说,新都、新繁、彭县、郫县闹得很凶,县城又都被同志军占领了。”
  楚用道:“这倒不怪。我离开新繁时候,就有消息说,各路的同志军都有了准备,只等官军朝南路东路一调,他们就要动手。当时我尚疑心靠不住,才打了败仗的同志军,哪还鼓得起勇气?不料他们竟自不服输。既然如此,顾天成当然不能来,说不定还真个在打仗哩。”他又向春秀说道:“这下,你该可以放心了?”
  春秀的眉头蹙得更紧道:“我倒更不放心了!打仗是要死人的。楚表少爷,你就打过仗来,你能保险我爹爹太平无事吗?……”
  郝又三接着说道:“这又是你的多虑。我说你父亲打仗,不过是一种揣测之词,他不是同志军,不见得定要打仗。只是他身为团总,有维持地方的责任,地方上在打仗,他总之是不能走开的,这倒不必再去研究。”
  安慰的话说了一大堆,还再三招呼春秀到公馆去给老爷太太谈谈,等到春秀答应明天去,这番谈话才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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