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一夜的暴动,也使得强勉成立十二天的大汉军政府,发生了根本变化!
东校场出事之时,军政府里毫无所闻。比及消息传到,街上已在关铺子,会议厅里的一班身负重责的先生们犹然不予重视,有几个竟自断定是谣言。
秘书局的蔡麻子从会议厅回来,立刻找到孙雅堂,瓮声瓮气说:“孙先生,又是你的事了!”
“拟什么文稿不是?”
孙雅堂抱着一根鲨鱼皮套子的广东黄铜水烟袋,跷起二郎腿坐在一张藤心太师椅上,面前签押桌上摊开一叠公事,他正挎着一副老光眼镜,一边抽烟,一边凝神聚气地在看。
“……你看我怎么抽得出手来!”他依然俯首在公事上,并不举眼看一看与他说话的人,只是皱起眉头,做出一种很不乐意的样子说,“局里还有那么多朋友,何必专找我一个呢?”
蔡麻子丝毫不感到这位师爷出身的科员如此无礼貌,如此不尊重他的身份,依然面不改色,还近于请求般说道:“难为你嘛,孙先生!这是一件最紧要的公事,是会议厅各位先生特别吩咐的,而且限定半点钟就要缮写过印……”
“什么公事这样紧急?难道不等都督画行就过印?”
“就是等不及都督画行啰!徐子休先生以为当此非常时候,不画行也要得。”
“哈哈……哈哈……真是没有做过官的外行话啊!”孙雅堂忍不住大笑起来。因把老光眼镜取下,眯缝着两眼,向蔡麻子问道,“说说看,到底是一桩什么紧急事呀?”
“谣言又起来了,说东校场兵变……”
“东校场兵变?今天两位都督不是特别到东校场去点兵吗?”
“正因为这样,所以会议厅各位先生才主张赶快写几张告示出去辟谣。”
“啊!原来如此,那么……”
六言韵示稿子经会议厅几位有学问、有文才的先生逐字逐句斟酌、润色、修饰后,正待缮写,正确消息接连飞入军政府,证明东校场兵变并非谣言,而系事实。这一下,全皇城的人们都惊慌起来。
会议厅里先生们到底老成持重,不像别的那些人没主意。他们说:“镇静……镇静!凡事总得等两位都督回来才能定夺!”有些人想走,被劝住了,说是军政府的人一走动,必然影响市面,“我们观瞻所系,轻举妄动不得的。”
但是等呀等呀,都督一直没回来,卫队也没一个回来。谣言反而从皇城里发生:“都督说不定遭了什么意外啦!”“不会吧?还有参谋长,还有军政部长,还有……”“怎么会闹到兵变?这中间,恐怕有人在主使?”“嗯!硬是有人在主使!”“谁在主使呢?”
不管谁在主使,总之,兵变了,下一步必定要来攻打军政府。军政府是个危险地方。虽然有几百兵在任保卫之责,但是,首先不忙估计兵力多寡,敌得住那些亡命之徒不,只须想想:兵是一个模子铸200出的,东校场的兵在两位都督眼皮下都变了,何况他两位又未在这里。看来,十有八九,只要变兵一打来,这里的兵定会响应无疑。
不推敲还则罢了,一推敲,皇城硬似一个大火坑,“啊哟!这怎么还能一朝居呢?”
大家正待一哄而散,恰巧孙兆鸾已经飞马来到;奔进会议厅,气呼呼地叫道:“诸位先生走不得,外头乱得很,我是特来报信的……”
孙兆鸾站在当地,他身边站满了人,都是他平日非常尊重而又无法亲近的一班大人先生。
“……眼目下只有军政府这地方顶保险了!第一,守卫军政府和军装库的都是陆军……呃!陆军并没有变啊!我们现在正等凤凰山的陆军开进城来。尹硕权亲自去的,大约几个钟头便见分晓了……”
但凡知道尹昌衡这个人的先生,如徐炯,如罗纶等,都不由如释重负地冲口喊了声:“有他,我们就不怕了!”
别一些人尚在追问孙兆鸾:“两位都督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
“巡防兵是怎样哗变的?”
“不晓得!”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支使?”
“更不晓得!”
有人生了气,大声吆喝道:“你是干啥子的?这也不晓得!那也不晓得!嗨!岂有此理!”
孙兆鸾微微笑道:“我干啥子?你先生总该晓得,第一,我不是侦探……”
一阵繁密枪声骤然响了起来。只是隔得远一点,还不那么惊人。
孙兆鸾车身就走。
罗纶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能走开!”
其他十余个年高德劭、向来不把武行道放在眼里的绅士,也纷纷拥在孙兆鸾的跟前,七嘴八舌要求他留下来。甚至还有“不耻下问”的先生,居然屈着筲箕背,非常客气地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以及“台甫是哪两个字”?别人向他介绍后,便赶忙称呼起孙兆鸾的表字说:“哦!原来就是元青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并不知道孙兆鸾是何如人也,现在到底是“干啥子的”,只是“如怨如慕”说:“哎!哎!你先生怎么走得哟!”
孙兆鸾这时得意已极。用手把皮带紧了紧,又把摘去领章的直领提了提,然后笑容可掬地向罗纶说道:“罗先生,你放心,我并不走。”他把嗓音提得更高一些,以便大家都听得见,“我怎么能走开呢?尹硕权部长特别叫我来保护军政府——当然,也就是保护诸位先生。我辈军人,只要上司有所差遣,便得服从到底!若是擅自行动,岂不违背了军人天职?也不够军人资格!我孙某平生别无所长,只是服从上司差遣一层,自信尚不后人!这因其是……”
若非吴凤梧跑来打岔,他这篇突然而发的即兴演说,恐怕再半点钟还完不了哩!
吴凤梧气急败坏地分开听众,高声唤他道:“孙管带,你是咋个搞起的?事机这样紧迫,东北角已经开了火,你不去指挥布置,却跑进来摆摊子卖狗皮膏药!你安心把我姓吴的摆干不成?”
“吵什么,你这个脏舅子!”孙兆鸾也气呼呼地还起嘴来,“我卖的不是狗皮膏药,是定心丸!你懂吗?”
两个高长汉子出到至公堂外还在开玩笑。
孙兆鸾演说后,许多人果都安心留在军政府里,受他和吴凤梧的保护。只有孙雅堂几个少数搞笔墨的人不敢相信军政府是太平缸。他们私下会商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与其在这里悬心吊胆,倒是守着自己家里人还安稳些。况且我们又不是维新革命党,军政府并非我们的,老呆在这里,于我们有啥好处?万一出了大祸事把我们这些找饭吃的人牵累在内,那才值不得哩!”
于是几个人躲躲闪闪溜出军政府,溜下至公堂,溜过大青砖面地的空坝和明远楼。但是溜到龙门的穿堂,却被兵士们拦住。
“你们往哪里走?”
“各自回家去嘛!”
“不能走!”
“为啥不能走,我们是军政府的人?”
“不管你们是啥子人,就是不能走,这是命令!”
“哪个的命令?”
“吴管带的。”
“咦!吴管带有这样歪吗?连我们这些师爷都管住了?”孙雅堂不由勃然大怒,瞪起一双眼珠吼叫道,“我才不信哩!”
他刚待举步冲出去,不料十多支擦得亮闪闪的九子枪一下平平举起,所有枪口正正对准他们的胸脯。
那个同他们唱对口曲子的头目敞开嘶哑喉咙,像喊操似的吆喝道:“各自转去!没有放行命令,管你啥子人,就是都督,也不准通过!”
其他几个斯文人脸都吓白了,一句话没说,回身便走。
唯独孙雅堂仗恃与吴凤梧见过几面,自居于熟人之列,不甘心他的部下这样对他不客气。他要找他理落,要他赔不是,要他亲身送出皇城,甚至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个野蛮的头目扎实教训一顿。
他依然气昂昂地问道:“吴管带在哪里?我要去会他!”
“在明远楼上,”头目冷笑一声,“你只管去。”
孙雅堂还未走上明远楼,他的那把无名火已着守在楼梯口的一个小护兵给他消了一半。
小护兵的年纪顶多不过十六岁,满脸孩子气,皮肤尽管晒得油黑油黑,肌理并不粗糙。大眼眶里一双乌黑眼珠,确实像两颗才剥出来的槵子。只是鼻梁塌得几乎只现出一点鼻梁形式,因而鼻胆显得特别宽大,压在一张嘴唇极厚的大口上。
小护兵人小气力大,从背后抓住孙雅堂的青缎马褂,把他由两步很陡的楼梯梯级上拖下来,一面恶狠狠地叫喊道:“嗨!你是做啥子的?简直不懂规矩!腔也不开……埋起脑壳乱趱!”正在变童的声音,活像刚刚开鸣的小公鸡,叫得非常刺耳。
这种出其不意的袭击,使孙雅堂大吃一惊。站稳后,看见是个小护兵,正待气而派焉地训他两句,小护兵犹然横眉竖目,使着一种破铜烂铁的嗓音,责备他为什么不向他这个奉命把关的副爷讲说清楚,就随意胡行?“硬是哟!看你这把年纪,吃饭都不长了的人,咋个不晓得规矩!噢!你要见我们管带,那你该先告诉我,等我去禀报过,要你上楼,你才能够上楼。连这种规矩都不懂……你姓啥?”
不要以为小护兵气势汹汹,硬要讲个手续,孙雅堂毕竟是个师爷,打了几句官腔,还是气而派之上楼去了。
明远楼上是个通间。四周用花格子连窗门扇隔出一道不太宽的走廊。窗棂上糊的白纸已经翻黄,并且破碎了。到处灰尘扑扑,不消说,是很久很久没有打扫过的。
当时四川省会成都的建筑,尽管已有新式洋房,已有打破限制的崇楼杰阁,但是除了陕西街教堂的钟楼外,旧贡院的明远楼到底要算最高地方,比起可以陈望四城的明代遗留下来的老鼓楼还高。从前,在这里举行秋闱考试时候,至公堂与明远楼之间,全是按照千字文编号的号棚。每当中秋之夕,秀才们大多交了卷,心情舒畅,不管有无雅兴,都要呼朋唤友,走出高仅及顶的号棚,跑上明远楼来,眺望月夜景致。当然,搞杂学的朋友定要吟诗一首,不搞杂学的朋友也不免要学马二先生201在城隍山顶上俯瞰西湖与钱塘江时候所为,虽不一定背诵几句《大学》《中庸》,却也要念几句《千家诗》以寄兴的。
所以孙雅堂一到楼上,便情不自禁地循着走廊,向四下眺望起来。南面被皇城门楼挡住,看不出去,仅能从门楼的右侧,窥见陕西街的教堂钟楼。西面是满城,呀!好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满城外面的人家也不太多;东面恰恰相反,一眼看去,万瓦鳞鳞,房屋非常之密,只稀稀落落有些大树,像硕大无朋的绿伞撑向天空。北面有两处高地,远一点的,是有名古迹五担山,近在跟前的,是从前铸制钱的宝川局(从辛亥前一年,即宣统二年起,已改为了劝业道衙门)的煤渣堆积起来,为人称道的煤山;除这两处光秃秃的名实太不相称的所谓的山外,还有两座相当高的建筑,正北的是皇城厚载门洞上破破烂烂、久已失修的门楼,偏东的,便是建筑在一个颇似城门洞上的、尚未十分颓败、也算得是成都古迹之一的鼓楼。可惜天色阴沉,密云四合,东南的龙泉山、北面的天彭山、西面的玉垒山,连一点影子都没有。而且时候也晚了,城内说不上有暮霭,但薄雾迷蒙,准定是数万人家的炊烟了。(这时,成都人家烧煤的非常少,绝大多数都烧的是木柴,因此,发出的烟,不浓而淡,不聚而散,很似雾。)
就这样,也使他忘记到明远楼上到底为了何来,要不是从东南方的街上,一阵听得逼真的枪声把他惊醒。
他慌慌张张跨进花格子门,几乎与迎面走出的吴凤梧撞个满怀。孙雅堂连忙让在旁边,满脸是笑地打了个招呼:“吴管带!”
“唔!”吴凤梧瞅了他一眼,仿佛点了点头,便同着孙兆鸾和另外七八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急匆匆走到向东那面走廊,依在半人高的栏杆上,彼此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接着,一群人向楼梯口走去。
孙雅堂目送着他们在楼梯口消失,听见皮靴敲着梯级木板的声音,像擂小鼓似的,一直响到楼下。这时,他的火气业已全消。寻思找吴凤梧理论,不但不合时宜,说不定反会遭他几句不好听的言语。他感到现在的吴凤梧,岂特迥非宣布四川独立前夕在黄澜生家所见的那个见人矮一头的落魄人,就比起前几天在秘书局,在会议厅,偶尔碰头时候也大不相同,脑袋格外昂得高些,腰板格外挺得直些。
他叹息一声,也朝楼梯口走去,心里想道:“刚刚走了一点毛毛运,便忘乎其形,连这些人都不在眼里。哼!我才相信你从此就青云得了……”
接着,是尹昌衡亲自率领两营陆军来到皇城。(后来才晓得,他由凤凰山营地带来的,本是周骏的一标。不想才走到北门大桥,有一个营的兵士忽然自由行动起来。他留下周骏去招抚,自己赶快把未变的两营带进皇城。三天之久,不放一队人出去作弹压之用,原因就是害怕军心不固,再受影响。)接着,是周骏、彭光烈几个军官带着在街上招回来的一队散兵,也来到皇城。保卫军政府的武力增强,大家放了一半心,慌着要走的也不走了。及至弄明白兵变真相,似乎目的只在打启发,抢财喜,并非造反,并没有什么异图,大家又放了一半心。
但是局面不能听其这样烂下去,治安总应该赶快恢复呀!凡是留在军政府的人,都已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