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骐虽然还是一个没有世故的学生,但他偶然想到的那句话,却非常合乎事实。
三渡水河岸边屠杀情形,不到半夜,便由温江传到成都。由于西路同志军匆匆开走,没有想到把那将近二百具斫杀的死尸掩埋——杀死在农家院坝里的陈锦江,也被那婆媳二人乘夜抬出丢在河岸边黄桷树下,恰巧就在周启检的旁边。所以到第二天下午,温江县知县奉到制台和兵备处公事,叫具备棺材前来收殓尸首时,查点陆军官兵,恰是一百三十七具,一具不多,一具不少。——因此,这种残酷场景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且因了文字的渲染,还有声有色地传遍了陆军和巡防军。
巡防军只管与陆军不侔,但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听到这消息,也非常悲愤。比如在中秋节前的一天,伍平因为公事回省,与郝又三、王念玉两人在一家茶铺吃茶时候,谈到这件事,伍平本来心平气和地在重托王念玉代他照料一下他所租佃的那所独院房子,登时就秋风黑脸,使得满脸麻瘢愈为难看,捏起一只钵大的拳头在空中一扬道:“他妈哟!这哪里有一点人理大道!两百来人完全拿马刀斫死,好伤惨哟!我们从前在大凉山打夷人,后来在关外打蛮子,尽管杀人,就没有一回斫到两百之多。叫我们弟兄伙来行凶,他们包定下不得这种手的!”他并且恶狠狠地盯着郝又三说道:“你口口声声夸奖同志军举动文明,罢市那么久,从未闹过一点事情。对的,没有闹过事情,文明,文明!开通,开通!可现在,像三渡水这种凄惨事情……嘿嘿!文明呢,还是野蛮?”
像伍平这样放肆的声口,郝又三在朋友面前尚不曾受过。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说不出的冒火。若非顾虑到伍大嫂见面之后的种种,他很可以同伍平吵一架的。幸而懂事的王念玉插了进来。
王念玉闪着两只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伍平一笑;跟着,又拿他那柔得好似没有骨头的白手,把伍平还在挥动的拳头抓住,使劲按在桌上道:“你要做啥子,手不停,脚不住的?别个杀人带过,有你姓伍的卵相干,要你生这么大的气!人家郝大少爷说的话,我记得是说同志会,并非说的同志军。是你自己着干饭把脑壳涨糊涂了,同志军搞成同志会,却把一泡屎朝人家脸上糊,是你的不对,还是人家的不对?说呀!”
经王念玉这样一搅,伍平定了定神,感到自己冒失。连忙赔着笑脸向郝又三说道:“我这一晌不晓得啥子毛病,肝经火旺,得罪了朋友,连自己都不感觉。”
王念玉还是那样打诨道:“你的毛病我晓得。包管为了婆娘在新津,怕遭周鸿勋霸占后,婆娘变了心。即使新津打下来,婆娘却改了姓,所以你才肝经火旺的,可是不是?”
伍平不由笑着伸手把他那有红有白的脸蛋一揪道:“我把你这个?子娃娃……告诉你,我的老婆见多识广,周鸿勋那个莽家伙,未必打得动她的心……”
郝又三怕这样斗口下去,会下不了台,因即插嘴道:“这些空话,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要紧话,伍管带,你说,新津到底打得下来打不下来?”
“有啥打不下来的?你默倒那地方当真像川边的乡城稻城那些铜墙铁壁的喇嘛寺吗?就是喇嘛寺,也经不住我们的攻打哩。”
“但是我记得,从七月二十四日起,陆军动手进攻,算到目前十七八天了,听说才打到花桥子,离新津旧县河边,还有十打十里,这是啥子缘故?”
“没有别的,只是他们不认真打,说同志军是同胞弟兄,他们讲文明,不肯打同胞弟兄。”
“那么,新津是打不下来的了!”
“那又不然其说。三渡水的事情一发生,我听说陆军全都激动起来,好多营头都告了奋勇。我昨天来省路上,就碰见有十几只小船抬过了簇桥。你等着吧,只要船一抬到,新津就喊没事。”
“你不跟着到新津去吗?”
“去干啥?”
“接你的宝眷呀!”
伍平瞟了王念玉一眼,呵呵笑道:“你当真默倒她会跟着周鸿勋去跑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