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子宜端着茶碗,一面喝茶,一面向王文炳问道:“你或者清楚,后天大会要不要来宾演说?”
“你又准备大声疾呼,把革命种子再播一次吗?”是程洪钧在反问。
王文炳搔着头皮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欢送刘声元代表到北京请愿。……”
彭家骐抢着说:“不只是欢送他一个人,还有到广东、到湖北的代表哩。”
“现在欢送代表,必然要邀人演说了。”
彭家骐也问他:“你当真还要演说革命流血吗?不怕人家再干涉你?”
“现在言论自由!天赋人权!谁敢干涉我!”汪子宜几乎在喊叫。
程洪钧把四面看了看,才说:“显你声气大吗?别个听见了。像啥?”
彭家骐笑道:“让他喊吧!叫唤的麻雀儿,没有四两肉的。我也看见过真正的革命党,人家就不叫喊,只是埋着脑壳闷干!”
汪子宜晓得他说的是他族中的一个人,遂了他两眼,把嘴嘟了起来。
王文炳因为喝了热茶,摸出手巾揩着额上的汗珠道:“要演说也可以,只怕没有那么多空时候。听说,还要追悼郭焕文……”
邓乾元忙说:“啊!可就是郭烈士?今天报上已登载出来了。”
汪子宜大睁着眼睛问道:“郭焕文死了吗?”汪子宜也是资阳县人,认得郭焕文,因为气味不投合,近半月来又忙着温习课本,要在暑假试验中抢个最优等,连民立报、神州日报都少看,自然不晓得同乡人的事情。
程洪钧道:“不死,不惨死,也不足称为烈士了!今天的报,你没看过吗?……可惜了,这倒是你正好使用的好材料。……愿意听吗?叫王文炳告诉你。今天报上的消息和后天的追悼会,都是他奔走出来的。”
原来郭焕文自从回到东御河街寓所,神经病越发厉害,不管白天黑夜,老是找着同住的同乡人说话。说的也就是那一套:盛宣怀是卖国的奸臣啰,周善培是卖川的奸臣啰,两个奸臣勾结起来,就只为了害他、郭焕文一个人啰。甚至联系到他县里保送他来进法官养成所,都是周善培早已安排好了的计策,不然的话,为什么他刚来成都,周善培便突然升署了提法使,盛宣怀也突然出卖了川汉铁路?再说碰巧,也不会巧到这样!起初,同乡人还在给他解释,劝他不要乱起疑心,多做一点准备,到二十九日那天好一同去考试。甄别上了,当然好,不上呢,大家也一定替他想办法,或者仍然回县去教小学,或者就在成都住法政学堂。目前的私立法政学堂多得数不清,差不多和六七年前的公立小学一样,只要肯去报名缴费,随时随刻都可进去,混一个毕业资格到手,将来还不是一样可以做法官、当律师?至不济,回到县里也可挤进一个什么法团去当一个什么董,什么员的。但是凭同乡们说破了嘴,他总是听不入耳。几天之后,大家也不耐烦再说再劝,让他一个人去说了又哭,哭了又说;甚至由于大家专心一志准备各人的功名大事去了,更没一个人想到找个医生给他诊治一下。星期天,王文炳、程洪钧曾抽空来看过他一回,也商量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
到五月二十八日,郭焕文已经是两三天没吃过东西,两三夜没上床睡过觉,两只鼓出眼眶外的眼球红得像家兔的眼睛,并且神光散漫,只管在看人,好像已经把人认不清了。因为第二天就是考试日子,周提法使的这次考试,据说得到咨议局议长蒲伯英的赞成,很为认真,只要稍有差错,一个法官前程便有除脱之虞。功名要紧,前程要紧,因此在这么紧要关头的前夕,大家自更要凝精聚神,磨砺以需的了。偏偏郭焕文在这一夜闹得格外厉害,从黄昏起,差不多把每个同乡的房间都跑遍了,口里不断吵着:“大祸已经临头了,你们还要活下去吗?唉!可恨已极!朝廷上一个盛宣怀,四川省一个周善培,国也卖了,省也亡了,还说啥子铁路!……没一个人活得了,你们为啥还不感觉?真是怪事!……唉!完了,完了,只有死!死了才快活!……哈,哈,到那时节,凭你周秃子再歪,你能把我吃得了?……吃不了的!好不快活,啊,哈哈!……”
大家不理睬他。有几个人还咒骂着把他推出去,将房门紧紧关上。郭焕文遂独自一人在那间宽敞的大厅上闹一会,哭一会,说一会,笑一会。一直闹到三更以后,才不再听见他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来忙着吃早饭,吃了饭又忙着到法官养成所去考试,都没有看见郭焕文。认为他闹了几天几夜,定然疲倦睡熟了。没有人敢去看他,生怕把他搅醒了,再闹。
下午,大家考罢回寓,依然没见郭焕文的踪影。有人也疑心出了什么事故。但又认为他或者出街去了,或者因为他疯疯癫癫闯了什么乱子,着警察挡到局里去了。夜里,大家还商量一会儿,要是明天再不回来,只好分头出去寻找了。
不料第二天,就是六月初一这天,绝早,给大家做饭的伙房老安到侧院井里去取水,竹竿挽着水桶放下去时,怎么,桶底碰着的不是水,却是一件东西。弯着腰,趴在井栏上向下一看,朦朦胧胧不大看得清楚,只见乌黑一团。再用长竹竿一拄,啊也!才是一个人,拱在水面上的是人的背!
老安一叫喊:“有人跳了井啰!”
大家立刻警觉:“不是那个疯子,才怪哩!”
王文炳在学堂里得到消息,跑到东御河街,郭焕文的尸体已被打捞起来,摆在大厅内一张门板上。在水里泡了一天两夜,简直不成形了。大厅上全是人,全是人声,有左邻右舍,有房主庄老爷,有街坊上的街正,有警察局的巡员,更有资阳县的同乡人。
大众研究、讨论、查询的结果,一致断定郭焕文的跳井,委系出于自杀而非被人谋害。自杀根源,由于久病之后,神经失常所致。只要不是凶杀命案,巡员和街正自然脱了干系。巡员当场填发了死亡证,并慎重地说:“天气太热了,死人该早点棺殓。三天之内,若不运走,便该抬上官山埋葬,这是局里订的章程。”街正和房主并做了有力证明。
有一两个在甄别考试中自己觉得没有把握的同乡人,在大家忙着凑钱买衣衾棺材时,忽然有所主张地说:“郭焕文这条命债,准定是周秃子拉的。这倒不能含含糊糊地抹稀泥。为啥这样说呢?你们想嘛,若不是周秃子无中生有要闹一个甄别考试,郭焕文何至于弄到昏头昏脑误了点名时刻。若不是周秃子在他翻爬墙缺时,说出那样不成体统的刻薄话,郭焕文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着急疯了。如此看来,我们怎能让郭焕文白死。我们最好成群结队去找周秃子算账。”
另几个人考虑到这笔账怎么算呢?郭焕文自己并没说过是周臬台逼他去死,也没写过一篇含有这样口气的东西,找不出证据,光凭旁边人的揣测在法律上站不住脚的。虽说无诬不成词,要赖他也未尝不可,但是结果如何呢?难道叫周臬台给郭焕文当孝子吗?抑或叫周臬台自行检举,丢了纱帽不戴?何况周臬台现正官运亨通,百凡如意时候,拿这种不容易动公愤的案子去攀他,不但攀不倒他,要是他动了怒,还出一手来,谁招架得住?
“那么,郭焕文硬是白死了!”
王文炳灵机一动,又想了想,才说:“不会吧?我想这么来一下,既要使郭焕文死得有价值,又可以把周善培捎上,就说他横施压制,郭焕文因为不能伸志爱国,所以才赍志殉路。而今正当风潮汹涌时节,这件事一传开去,哪个不怜惜郭焕文?哪个不憎恨周善培?一旦造成舆论,我们也算给郭焕文报了仇了,我们也不至于遭到啥子祸患。”
大家一致赞成。王文炳不及亲视含殓,便被众人催着向铁路公司跑去。
但是王文炳划的策,却被几位记事主任和编辑主任拿去同会长罗梓青磋商之下,仅只采用了一半。就是全称肯定了郭焕文的神经失常,完全由于五月二十一那天,他来参加保路同志会成立时候,听了演说,看见朱云石的手指划破流血,大受感动,加之体弱久病,自知爱国无力,所以才用自杀来鼓励大家,力争破约保路,不达目的不止。
至于后半段之不被采纳,解释是:“周大人正在扶持我们,我们怎好得罪他呢?”
王文炳晓得办不到,自然不便坚持,结果还答应照编辑主任的意思,替郭焕文写一篇遗嘱;并答应找同乡人多写几篇哀悼文章。
罗先生说:“这事情比杨素兰捐田产还能怂动人心。我们要好好地表扬一番。光是几篇文章在报上登几天,不够,不够,我们要热烈地给他开个追悼大会,叫全川同胞都能闻风兴起,郭烈士庶几死而瞑目!”
这时候,王文炳告诉汪子宜的话,当然不是这样有底有面。有些渲染了一下,有些便为死者讳了。他不是有意要欺诳同乡,因为还有邓乾元、顾天成两个生人在座,他是一片好心,生怕损害了他们对于同志会宣传的信心啊!
程洪钧懂得王文炳的用意,等他说完,还从而为之修饰充实了一番。把报上登出的那篇冠冕堂皇的遗嘱,硬说成是棺殓了死人之后两天,才在他床上的草荐底下找了出来。
王文炳一面喝茶,一面向程洪钧说:“你答应写的郭焕文传,明天可能交卷不?”
“写是写起了,却不怎么好,也太短,看起来有点像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打算改长一点,但又没有好多事迹可叙。”
“老汪也写一篇,好不好?”
“赞扬郭焕文吗?赞扬他死得好,如你所说的死得有价值吗?”汪子宜还咬着牙齿,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我才不呢,莫找我!”
程洪钧瞅着他道:“难道不可以借这个题目写一篇激烈文章吗?”“题目就不是啥子好题目,无论如何说法,总之是自杀,是轻于鸿毛的死,这能引申出啥子好意义,我不写!”
彭家骐笑说:“你们真是老火呀!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宗旨吗?他根本就不赞成同志会的。”
顾天成、邓乾元吃了许久的闷茶,老早便想插嘴说几句话了。这下子有了机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齐说道:“!不赞成同志会?……”
邓乾元的脑筋毕竟灵活一些,还接着说了下去:“莫非同志会办得不对头?或者……”
这倒出乎汪子宜的意外。因为一走进养心轩,他已把这两个人估量定了:一个是土粮户,一个是生意人,都是无知识的愚民。愚民是不足与言天下事的,自然更不懂啥子叫革命真谛,若是同这般人讲论道理,不唯拴住太阳讲不清,还会犯孔夫子的戒律: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也。因此,他只用眼珠在眼镜后面转了转,仍然面向彭家骐说话。
“你了解我的宗旨,我不赞成同志会,是瞧不起他们这伙人光晓得喊大人饶命,光晓得痛哭流涕。现在除了取激烈手段,那班东西能好好生生地让你吗?”
顾天成懵懵懂懂地问道:“啥子叫激烈手段?”
“嘿,嘿,流血!”汪子宜头也不掉一下地说了两个字。
又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又高又壮,一只手拿了把广东蒲葵扇遮着太阳影子,正从静观楼那面走来。彭家骐霍地站起来喊道:“楚用!楚用!到这里来!”
楚用满脸是笑地旋走来旋说:“王文炳才在这里吃茶!……啊!还是你们一伙!”
介绍之后,堂倌泡上茶来,又冲了一遍开水。
楚用接着说:“把我好找!跑到铁路公司,说你没去。跑到东御河街,说你还在学堂没搬去。跑到学堂,只剩一个小工高金山还在,说你和彭家骐一道出来,多半转公园来了。”
程洪钧道:“算你运气好。要不是我把老汪抓来,在半边桥和他两个碰见时,他两个已到皇城去了。”
王文炳道:“我以为你回新津去了呢?原来还没走?”
彭家骐把鼻子一耸,笑道:“表叔家里住安逸了,吃得好,喝得好,又可以睡懒觉,看骚书,还想回去?”
“打胡乱说!”楚用红着脸,扇着扇子说道:“设若不是接到家里来信,叫给姐姐办一些要紧妆奁,我前天就走了。你想嘛,天理人情,在省里住了半年,还有不想家的?哪像你二十里远近,随时一伸脚就回去了。”
“哦!原来要当舅老倌,坐上八位了!这义务该尽的。好在还没讨老婆。你看罗启先便不同啦,试验刚完,连半天都不留。”
王文炳道:“这却冤枉了鸡公。是我催他走的。因为总务部的二十块钱路费一发下,文牍部就限了他的期,十天里头就得把同志会搞起来。你算一算,由省城到泸州,光走路便要七天,不立刻走,行吗?”
楚用偏过头去,凑着王文炳耳边说道:“有件要紧事同你商量。我们出去谈一谈。”
两个人便起身告辞。
彭家骐说:“我也要回簇桥去了。隔几天再进城来找你们。”
程洪钧、汪子宜也说,要到资属中学去找人。
邓乾元本想邀约大家都去枕江楼大吃一台的,不知怎么又忘记了。及至众人都走了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