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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保路同志会成立了(五)

  那夜楚用果然在他表叔黄澜生家消夜,也在黄家留宿。可是运气不好,这个夜消得太不乐意。表婶带着儿女恰在这天回了娘家,临走时,没有料到他来,未曾吩咐厨子老张预备消夜的酒菜。及至他看完灯影,同众人走到盐市口,毅然告别,兴冲冲奔到西御街,走进黄家小客厅坐下时,一看,上房黑魆魆地没有一点灯光。女仆何嫂端茶出来,才告诉他,连黄澜生也带着跟班罗升到龙家去了。他本要立刻转身,再跑两条街赶到广兴隆去的,何嫂却不让他走,说是:“老爷不久就要回来,晓得了,我们会挨骂的。时候还早,皇城坝正热闹,我叫老张去买点现成菜,打几两大曲酒,再端两碗牛肉面,不就消了夜了?你已经满头大汗,快脱了衫子息一息,我打洗脸水去。”
  本来又热又累,黄家庭院不小,有花、有树、有竹、有假山。街道清静,庭院更幽雅,东向的小客厅收拾得又干净,广东藤躺椅当然比硬木凳舒服,一坐定,真也不想走了。
  洗脸后并不多久,不过才咂完一支地球牌纸烟,厨子老张已经提着菜篮回来。
  何嫂还特别点来一盏洋油保险灯,把整个客厅和半个庭院照得雪亮。
  菜却不好吃,卤牛肚死咸,卤牛筋梆硬,一小盘烧鸭子除了皮就是骨头,还有一小盘白斩鸡,却又淡而没味,并且香油又淋多了。面呢,大约由于老张催得急,好像还有点儿生。大曲酒尤其难喝,反而不如陈色酒还没有那么燥辣。
  但是违不过何嫂的殷勤劝进,老张也在旁边连连抱歉说:“教门小馆做的东西,真不合味,只好将就了。可惜时候太晏,啥也买不出来,在湖广馆那些街道嘛,半夜三更我还能够显点手艺呢。”他只好故作欢欣,把菜和面销缴了一半,酒却只喝了不到一两。
  夜消得不乐意,觉也没有睡好。
  黄澜生回来,二更打过许久了。一看见他,便高兴地喊叫起来:“来得好!我正愁今夜会寂寞恨更长哩!”
  问知他已消过了夜,便叫跟着轿子跑回来的罗升,赶快烧开水,泡香片茶来。
  “等我抹个澡,换身衣裤,就出来陪你。”
  一面又叫何嫂把客厅右手客房里的床帐席被清理好:“两星期没用过,难免没有灰尘和耗子屎。”一面又叫何嫂把保险灯拿走,另换一只有玻璃风罩的洋蜡台来:“洋灯的光太强,看着就使人要出汗,又招飞虫。”
  楚用早已感到今夜的睡眠准定会成问题。往回有表婶在一旁催促,不到三更,黄澜生就叫了安置,回到上房去了。他们官绅人家,睡惯了懒觉,鸡叫上床,还说不晏。他、楚用生长在新津县,虽非农家,却也有田舍遗风,自幼是更响睡觉,天亮起床;学堂的作息也差不多,顶害怕就是熬夜。所以每次请外宿假,到黄家来宿一夜两夜,心里总是又高兴,又不高兴。往回有表婶在家,当然不同,今夜……
  今夜,只好强打精神听他表叔唱独角戏了。
  但是却不然,黄澜生今夜才是和他在唱对口曲子。
  黄澜生一开始就问到前几天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情形,并且问得那么详细,听得那么专心,以致他、楚用不知不觉说得起劲,把那天在铁路公司所闻所见,像说评书样说了出来。
  “……也真奇怪啦!一个人哭,竟会惹起那么多人哭!平时,人家说,只有小娃儿才这样:逗他笑就笑,逗他哭就哭,成年人有了知识,除非自己动了感情,是不容易被人惹哭惹笑的,但是那天……”
  “你亲眼看见几百人都当真在哭吗?”
  “硬是亲眼看见。有些老头儿的眼泪还一直流下来挂在胡子上。几百人虽不都在哭,抹眼睛、擤鼻涕的却多。”
  “你和王文炳他们,不是也哭了?”
  “王文炳、彭家骐哭过没有,不晓得,没有问过他们。我呢,心里却酸得不好过,设若再有人哭……”
  他笑了,想起那时的心情,真像变成小娃儿了。遂从藤椅上站起来,把放在中间小圆桌上的地球牌纸烟又摸了一支。
  黄澜生把吃水烟用的纸捻递给他,一面说道:“真个连老头儿都在伤心痛哭的话。嗯!我看,大清朝的江山的确有点摇动啦!一个孟姜女尚能把万里长城哭垮,你想……”
  “孟姜女哭垮长城,恐怕是假的吧?”
  “也未见得全然是假,古人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大家真正动了感情,横下心肠,啥事不可为呢?”
  “但是有一点,我至今还想不通。那天开会时候,哭并不是假哭,吵吵嚷嚷好像也是真的,当其朱山把茶碗打破,指头划出血来时,好多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制,连我在会场外头听见了,也忍不住生了气。但是一到散会,还没离开会场,却啥子事都没有了,摆龙门阵的,说空话的,这里也在嘻嘻哈哈,那里也在嘻嘻哈哈……”
  他忽然想起那个签名的事,又补述了一番。
  “……我想那家伙,一定也流过眼泪,一定也喊叫过誓死反对,你看他临到签名入会,却做出那样的鬼把戏。”
  黄澜生把水烟袋放下,又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道:“也不可以专朝坏处着想,说不定他还是好意哩。”
  “好意?”
  “自然啰,人多势壮嘛!你想,那天到会的,每人都只写一个名字,即使一个不漏,照你说,顶多六七百人罢了,或者还不到这个数目。说起来,成都省二十几万人口,好多法团,好多上流社会的人呀,锣鼓喧天成立一个保路同志大会,头一天入学的才几百人,叫人听了,岂不寒伧?设若你们签名的都学他,不说多,一个人写十个名字,不是一下子就是几千人了?宣扬出来,声色也要壮大些。可惜你那阵炮毛了一点,没有平心静气和他谈谈,依我揣想,他一定有用意,还一定是好意哩。”
  “哦!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们年轻人,实在不及表叔的阅历深,世故人情熟啰!”
  “快别这么说,”黄澜生把茶杯放下,顺手摆了两摆道,“人是活到老,学到老。比如那天郝又三、田伯行在我这里吃便饭时,说到王护院俯顺民情,不但答应去请愿的人代奏,还答应大家专折力争。我不是同郝又三都认为王采臣真心实意为了四川吗?独有田伯行不相信,说了一长篇。我当时没同他争论,心里到底有点怪他。不料今天在龙家和敝襟兄孙雅堂一谈之下,才明白王采臣之出此,原来果不出田伯行所料,是有内情的。你说我人情世故熟吗?看来,田伯行就比我行,只管他岁数和我相差无几。大约读过诗书,下过科场,做过八股的老酸,心里毕竟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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