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用在入会签名处站了好一会,才在第三本簿子跟前抢到一管毛笔。但前头一个穿绸衫,拿折扇,约莫四十年纪的人,一条指头粗细的发辫歪搭在肩头上,躬着腰俯在簿子上,还在写。
轮到楚用,刚要下笔,倒使他惊异起来。原来前头那人把剩余的三页白纸全写满了,而且都是单名,而且都是狂草,仔细辨认,好像是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
“这搞的啥名堂!”
那人已经走了几步,回头把楚用一。楚用也才把他看清楚了:一张没血华的削骨脸,短嘴唇上略为有些胡子,看样子很像他们的监督屠致平,就只眼睛没那么凶恶;躬腰驼背,看得出是个有鸦片烟瘾的人。
“啥名堂?签名嘛!”
“为啥写了这么多?”
“亲戚朋友都托我签一个,难道不应该?”
楚用冒了火,满脸发烧,但又找不出话来问他。
后面几个人却在催他:“快写啰4些啥?”
“写?哪有地方写?几张纸都着他一个人写完了!”
七八个人挤拢来,把簿子细细看后,才叫了起来:“这耍的啥子把戏?……他龟儿,哪有这么多朋友亲戚?……叫他龟儿说清楚!……不准他龟儿走!……”
其实人已不见了。
楚用气愤愤地把笔一丢。才一转身,便同郝又三打了个照面。
“是楚君吗?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因为在黄澜生家会过面,注过意,所以只上了两次博物课,就记住了姓名。
楚用连忙鞠了一躬。正正经经地把适才的事说了个大概。
“真正岂有此理!遇着这种人,只有一法,把他抓给会场警察,请问他写这些名字是真是假!……”
“是呀!为啥我刚才没想到呢?等我找他去!”
“算了吧,他还等着你去找吗?你一个人来的吗?我好像看见你的几个同班的也在这里。”
“我们同班来了两个。一个叫王文炳,一个叫彭家骐。”
“哦!王文炳!……”郝又三猛然想起就是在讲堂上一定要他把还原焰和结晶体讲个道理的那人。
“他们在哪里?我找他们去!”
“刚才还看见他们在文牍部签名处签名,此刻不好找。莫着急,最好在二门口等着,一会儿请愿的队伍一走,人少了,便好找了。”
“要是他们也到制台衙门请愿去呢?”
郝又三笑了笑道:“没那么容易吧?恐怕他们还没资格参加哩!”
“你先生要去吗?”
“我吗?”郝又三略为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有功名,也还没有担任啥子职事。……我也没有资格!……不过我代表家严,他是咨议局议员,又是郫县租股股东代表……我还是不打算去。第一,穿着公服靴帽在街上走,我没有这个习惯……第二……”
好多人都纷纷跑出来,一面高声大气喊着:“走啦!……上院啦!……闲人让开一点!……警士呢?打个招呼嘛!……”
接着缓缓走出的,是一大群气派十足的绅士们。穿公服的确实不少,但也有只穿一双薄底青缎官靴,戴一顶有品级顶子的红缨纬帽或玉草帽,而一裹圆的蓝绸长袍上,仅套了件对门襟、大袖口的铁线纱马褂的。
几个警察走在前头开路。领头是一个胡须发辫都白了的八十多岁老者,两个跟班模样的人把他搀扶着。楚用认得是曾经当过书院山长,据说是全中国行辈最高、资格最老的翰林院编修伍崧生。其次一小半认得,是罗梓青、刘声元、江渭北、池汝谦,好些都是咨议局议员兼租股股东。也有彭兰村、曾笃斋一些铁路公司方面的人员。还有学界方面的,如叶秉诚、林山腴、王又新等人,他都认得。只有几个人,郝又三在悄悄介绍,比如起初在蜀报上写文章赞成铁路国有、只求民款有着,后来又拼命反对铁路国有、主张废约保路、西顾报上几乎每天有他的激烈文章、铁路公司开会几乎每次有他激烈演说的邓慕鲁。又如今天在会场上哭得最多、口口声声要拼老命、胡子发辫也花白了、现任成都府学教授老师的蒙功甫。——啊!黄学典所说的蒙老先生,就是他吗!——打破茶碗,流过血的朱云石,他也认清楚了: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翩翩少年,长袍马褂裁剪得很有款式,右手包上了缩在袖管中,长缨玉草凉帽上是五品级的水晶顶子——戴水晶顶子的极多。也有三品亮蓝顶子,四品暗蓝顶子,甚至有二品粉红顶子加花翎的。也有少数七品镀金顶子。却没有六品白石顶子,倒稀奇!——也有商会方面的人员,如廖用之,如樊孔周。这些,楚用都不注意了。
连跟随服侍的工役、跟班、警察、小职员等,不过百把人。因为走得太慢,走了好一会才全部走出了大门。
后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约都是没资格的,只管穿着各种各色长衫,偏没有一件马褂,也没有一顶纬帽和玉草凉帽。但声势却大,也热闹,一路吵着嚷着:“走啦!我们也上院去啦!”把站在两旁专看热闹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有好几个人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你怎么不去呢,老同学?……放弃权利吗?”
楚用认得其中一个就是被他们这一班轰走过的数学教习,高等学堂才毕业的刘攻虔,还是昂着头,鼻梁上跨一副钢边近视眼镜,看人是从眼镜边上把眼光垂射下来的怪模样。还有一个,也是又瘦又高的身材,一件长衫还比较整齐,面熟得很,却不晓得他的姓名。还有一个,又矮又胖,却是气哼哼的。
“有你们就够了,还差我一个吗?……”郝又三笑着打过招呼。又低声向楚用道,“认得吗?……”
“刘攻虔嘛,也教过我们。那两个只是面熟……”
“原来你在这里!”后面一个声音在说,同时重重一掌拍打在肩头上。
“啊!彭家骐、王文炳,来来,给你们特别介绍……”
“要你特别介绍?我早就看清楚了,是郝先生。”王文炳说话时,向郝又三把头勾了一下,代替了鞠躬。彭家骐连头都没有勾,只嘻开大口笑了笑。
王文炳跟着向郝又三笑道:“郝先生,可听见今天会场上的怪话没有?……有人说,保路同志会今天成立,很不利,有鬼!……”
“是的,我也听见说。说是阎罗王都来了,当然有鬼。却也巧极了,刚才还碰见他们。”
三个人都笑了。楚用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张望着。
郝又三笑道:“正要告诉你,同刘攻虔一道走着的,一个叫罗一士,高的那个。矮的,叫阎一士。凑起来,你想想看是什么?”
“啊!阎罗王!……哈!哈!真个太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