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克刚随着还不到四十岁的先大娘走进门时,吴凤梧正坐在一个土坯砌的灶火门前矮凳上,一面把成束的树丫、茅草朝灶肚里塞,一面与在灶上忙碌着淘米的先大爷说什么。
芮克刚笑道:“吴哥,你这家伙真有一手!怎么才到这里,就找到这样一个落脚地方?”他把正在下米到热水锅里的先大爷看了眼道,“走!吃茶去,街上茶铺已开了。”
“你们今天……”
“大概不走了吧。”
吴凤梧站了起来道:“与其吃茶,不如找家饭铺吃饭去。两碗醪糟实在不济事儿。”
先大爷插嘴道:“东街口的赖兴顺饭铺就好,是简州城天字第一号饭铺。慢说蒸菜蒸得稀巴烂淡,炒点红锅菜嘛,硬是要得,味道又好,分量又旺几140!”
饿肚子的人当然不能再忍着馋涎听下去。吴凤梧来不及给先家夫妇说一句道劳话,拉起芮克刚就出了这家矮得几乎碰着头顶的小房子。
他们进的饭铺,却不是兴顺号黑漆金字招牌的大饭铺。因为吴凤梧估计,这顿早饭决计不能让芮克刚当东,从将来利益着想,无论如何,得请人家吃顿便饭才对。要吴凤梧挖腰包做主人,他当然得从钱上面加以考虑。但是这想法不能说出,他的借口话,却说兴顺号的排场,看来好似包席馆子兼南堂,好倒很好,只是两个人不合适。菜一定是大盘大碗端上来,叫多了,吃不完,糟蹋;叫少了,不成名堂。尤其不方便的,是时间耽搁必然太久,反而不若小一点的饭铺,侍候周到,菜又做得快,同样酒饭便宜,吃得还舒服一些。(他绝对未提到价钱也相应141些的话!)
因此,他们走进一家刚刚搭好炉灶、尚没有顾客上门的中等饭铺。吴凤梧亲自到灶头上交代了两样炒菜,还要了一样辣子鱼,说是下了酒后,再烧汤泡饭。酒是资阳陈色,当然不比成都大曲酒醇,可是比小曲烧酒好。
他们就这样边饮酒边吃菜边摆谈起来。
吴凤梧首先问道:“为啥今天不走了呢?是不是孙和浦的两排人还有问题?”
“不是。孙和浦本人就愿意革命,弟兄伙更没话说,夏之时才演说了几句,一百八十多人全都举手赞成。今天不走,一则是弟兄伙走了一个通宵,都累了;二则,昨天是事起仓猝,说走便走,好多地方都没有预备,比如路上给养这一层,就没想到;三则,林绍泉那一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昨夜拖了一夜,只管用轿子抬着走,可是今天也得找外科跟他医治一下。根据这三种情形,最不济,今天也得花费大半天工夫。并且还有极为严重的一种情形,夏之时同隋世杰他们尚得好生商议一番才能决定,也是要费些时间的。他们本来约我吃了早饭参加会商,我表示不管他们如何决定,我总之举手赞成。恰好那个大娘找着我,一说你在等我谈话,我便托故溜走……其实,要我们参加会商,不过是个过场,他们既已决定了,哪个还好说不赞成?昨天就是这样,丁扬武才说句事情很严重,好不好多商量次把,周到一些,免得后来打失悔。隋世杰立即鼓起一双牛卵子眼睛,说丁扬武意见太多,存心反对他们多数。昨天那种大事,都是那么样不容人说话,今天,我们又何用自讨没趣?我决定不参加他们的会。安排把这顿早饭吃了,回去睡他娘的一觉,倒还要紧得多!”
吴凤梧喝了口酒,拿起筷子旋捡菜,旋笑说:“光发牢骚,中啥子用哩……不过,到底是一种什么重大情形,要开会来商量?”
“就是决定朝哪里走。”
“是不是决定朝自流井走?”
“今早听他们同孙和浦讲起来,你猜得不错,他们硬是要拖到自流井,帮助一个什么革命党人叫曹笃的打盐务巡防。就是打了仗,就在川南独立,光明正大组织起啥子革命政府来……”
吴凤梧满脸得意样子,不等芮克刚说完,把桌子一敲道:“如何?这些人的话,该是百发百中,同北打金街的彩票铺142一样吗?”
芮克刚哈哈笑道:“你也只猜中了一半。拿百发中彩票铺来比,你倒比它行多了!”
“我不懂你说的猜中一半是啥子意思?”
“因为他们现在改变了,不再去自流井了。”
“哦!”
“据孙和浦昨天从一家卖内江蜜饯、资州芽菜的杂货铺掌柜那里,得到确实消息说,端大臣带的鄂军前队,足有一营之众,已经开到资州。端大臣亲自带领的一标大队伍,随后就到。鄂军是全国有名的陆军,端大臣带的,又是其中最精锐的一标。不讲这些,光拿人数来比,我们差得也太远,龙泉驿卫戍部混合兵种六个排,仅仅二百三十几人,加上孙和浦步炮两排一百八十多人,总共不足四百二十人;只有骑兵一排,过山炮一门——两尊磅炮太小,算不得什么。这如何敌得过一标一营的湖北精兵?所以夏之时听了,首先便说,过不了资州,我们便无法转往自流井。这怎么好呢?我们只好另外找路走。吃了早饭会商的,就是看走哪一条路。”
吴凤梧沉吟了一下道:“形势不好,前有阻拦,后头不免还有追兵。这倒是个机会,你为啥不可以提倡散伙呢?”
芮克刚端着酒杯,掉头瞅着正在煎鱼的灶头,老半天不开口。
吴凤梧看了他两眼,说道:“错过此渡无好舟。趁着他们还没决定走哪条路的时候,正好下药……”
“你默倒他们当真要等会商之后,才决定走哪条路吗?”
“噢!莫非他们已经决定了?”
“可不是?所以我才说开会商量,不过是做一个过场!告诉你,他们决定了要到川北去。这倒是夏之时出的主意。他说川北有个什么姓曾的革命党人,也在川北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并且已经占领了邻水、大竹、渠县、营山、岳池、广安州好多地方,正在招兵买马,势力很大……”
头上缠着一个白布大包头的堂倌端鱼上来。右手拇指深深抠在盘子里头,红通通的热油浸着半个指头。吴凤梧着他,本想教训他几句,恐怕打断芮克刚的话,只是将就竹筷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敲了下。堂倌“嗬嗬”两声,连忙把指头跷起来。几乎把一半红油倒在桌上。堂倌慌了,把搭在肩头上的一张黑垢油腻布巾扯到手上,要来揩桌子。吴凤梧倏地把他手腕捉住,向后一攘,大声吆喝道:“算了!难为你莫再出拐了好不好?哼!用着你这样的堂倌,难怪生意清淡!……”
活像要证明他没有说对,接连就进来十多个买主,分坐三张方桌,这边在喊幺师,那边在喊跑堂的,顿时堂口热闹起来,本来不大有精神的堂倌也顿时满身是劲儿,答应“就来啦”的声音,完全不像适才那样懒洋洋、仿佛瞌睡还在喉咙中间的一般。
吴凤梧拿筷子把鱼的脊肉一拨,向芮克刚道:“好鲜嫩的鱼!这么大,这么肥,成都省不容易吃得到。请!趁热!”
不多久,将近八寸长的那尾鲤鱼便在盘子里翻了身。
而后,吴凤梧方放下筷子,重摸酒杯,向芮克刚轻声道:“说下去嘛!”
芮克刚的脸上已经有了酒意,把酒杯蒙在巴掌底下,不让吴凤梧再斟,道:“不行!我历来只有三杯的量,这阵又是空肚子,再半杯,就要醉。”等吴凤梧将酒壶——是一只上了釉的瓦壶收回,才把眉头一皱道:“没有啥子说的了,老夏既拿出主张,大家当然决计向川北走啰!何况那里既没有巡防,也没有外省兵,去了不打仗,哪个不愿意?”
“这样说来,鼓吹散伙,似乎还不是时候喽!”
“我刚才想了想,硬不好措辞。”
“可是如何取道呢?这条路我没走过。”
“我也没走过。大约老夏他们有人走过。听说,从这里过河,由遂宁地方抄小路去。”
吴凤梧想了想,又问:“你自己的意思呢?一直跟他们走吗?还是……”
“我已经向你讲过了。”
“我想来,跑远了再倒拐,越不好搞。头一件,人地生疏;第二件,距离做生意地方远了,难以找买主。依我说……”
芮克刚接过堂倌递来的帽儿头,一面拿筷子把堆尖的饭朝下面压,一面含含糊糊说道:“光是我一个人倒拐很容易。比方说,今天我就可以藏起来不跟他们跑……”
吴凤梧也拿起筷子扒饭,很快就去了小半碗。这时,紧挨着他们的两张方桌都坐上了人。并且由于芮克刚穿的是军服,大家老是把眼睛向这边射,只要这边说话,大家也尖起耳朵在听。他们不便再说下去,等加了豆腐丁、加了佐料烧好的鱼汤端上来时,便一心一意吃起饭来。
差不多要放筷子时,芮克刚才低声向吴凤梧说道:“我看这样好了。你老老实实就在这里住几天等着我。我看三几天内,总有法子可想。无论如何,我转来找你。我横顺要回成都省的。”
吴凤梧起初光着眼睛把芮克刚盯着,随后才点头说道:“也好!同你一路躲躲闪闪地走着,实在不便。若是能够同弟兄伙深谈一番也还罢了,可是你又有那些顾虑,倒是少走些路,两来有益。那么,一言为定啦,我一定在这里听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