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用、王文炳和另一个同学彭家骐到底来迟了一步,才走入纯阳观的南口,人众已拥挤起来。
彭家骐矮一点,身体却壮,气力也大,在学堂里顶拳头,比腕劲,是十条好汉中的第二条。当下便挺身上前,并向两人说:“随定我来!”
人多,看来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学生和做手艺的年轻人,好像更要多些。都朝一个方向在走,一条不很宽的三倒拐街变成了人的河流。
彭家骐领头,口里喊着:“得罪一下!得罪一下!”两膀不客气地把在前头缓步而行的人使劲推向两边,他常看坝坝戏,挤惯台口3,懂得在人流中找路的妙窍。楚用、王文炳也是十条好汉中的,虽然气力小点,倒也跟得上。
但是一到岳府街的铁路公司,还在三倒拐街的北口,人流就堵住了。前面是岳府的影壁。岳公爷府第自从捐出来作为川汉铁路公司,内部改修了一下,而一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还原封保存。影壁内七八丈见方的空地也站满了人。
影壁东西的街面也窄。由西头来的人比由东头来的多。彭家骐三人觑了个便,从三倒拐北口奋力挤出,转到影壁之东的岳府街上,再改正方向,斜斜地直向铁路公司大门拥去。
人是那样多,全都拥在大门跟前,简直像戏场。
看看离大门只有丈把远了,人拥得像堵墙,若不拼命,这墙是很难穿过。彭家骐身上的蓝布长衫业已皱成一团,肩头和拖着一条粗发辫的背心全是汗。
他无目的地骂了一声道:“妈哟!这哪儿像是开会!”
楚用也满面大汗,说道:“不进去了,这么挤法,真要命!”
王文炳拿手巾把额头一抹,又把朝下坠的近视眼镜向上扶了扶,喘着气道:“不挤进去,不行!”
楚用道:“外面都这么挤,里头一定插不下脚了!”
一派狼嚎似的声音忽然从大门内的深处传出来。
“又有人在哭!……好多人在哭呀!……为啥又要哭?……出了啥子事吧?……”
人墙登时活动起来。很多人都在向后退,有一些竟车转了身,大抵是街坊上伙着挤来看热闹的本分人。
大门口有几个穿长衫的人,忽从人头上涌出半身,大概站在什么高处,挥着两手,张开口,连连向那些拥挤着又想前进又想后退的人众嘶声叫喊:“都请进去……进去嘛!……进去啰!……成立保路同志会……保路同志会!……热心人都该参加!……该参加……都是热心人!……开会了。……听啰!……听啰!……罗梓青先生、刘声元先生正在演说……大家都哭啦……大家都感动得哭啦!……莫要都挤在门口!……挤在门口,听不见的……听不见的!……里面有空场……有空场……有空地方……都进去嘛……请参加……保路同志会!……热心的同胞们!……莫光挤在门口哟!……”
王文炳、彭家骐乘势拿肩头撞开人墙,一面嚷着:“进去嘛!……进去嘛!”
人墙果然崩塌了。十几二十个小伙子,也有几个带了年纪的人,都踉踉跄跄跨过大门的高门槛,一涌而入。连那两个站在门槛上打招呼的斯文人,也被裹入人群,随波逐流地滚进二门,一直滚到哭声已住的大议事厅的阶沿上。
楚用跟着挤进去时,议事厅四周空地几乎都是人了。二门口还有人在往里挤。王文炳、彭家骐已不知挤往何处。
会场就设在议事厅上,据王文炳说,以前开留省股东会时,坐满了也才三四百人。楚用寻思今天大约多坐了不止一倍。他从挤在前面的人缝中看进去,黑压压一大片。果然好些人都在抹眼睛,还有蒙着脸在唏嘘的。
讲演台上那个说话的人,被柱头和站在板凳上的听众遮住了,看不见。但听起来声音很苍老,并且稍为远一点,又正像才号哭过,声带有些嘶,更听不十分清楚。
“……路亡了!省亡了!国亡了!……牛马不如……还活得出来吗?……老年人……要死的。……年轻娃儿家,日子长啰!……看看这些小国民……痛心呀!痛心呀!……呜!呜!……”
会场上又有应声而哭的声音。
忽然一片孩子声音:“蒙老先生六十多岁的人,还这么爱我们娃儿,怕我们当亡国奴,我们硬要争气!……我们要保路!要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要摄政王下上谕取消借款条约!要他把路权收回来,仍然交给我们!……若是他不肯,我们都不想活了!……我们娃儿也要成立同志会,我黄学典首先发起!……”
立刻一片巴掌声,比放鞭炮还响。
又是演说,又是号哭,又是巴掌,还夹杂一些咳嗽吐痰和大喊:“赞成!……赞成!……”
嘈杂了好一会,一些声音在大喊:“雅静点!……罗梓青先生要讲话了,雅静点!”
果然是他的声音。楚用曾经到咨议局去旁听过,已经能够辨别他那略为带痰的语调:
“我们四川省的保路同志会现在宣布成立!……”
又是一大阵巴掌,又是一大阵“赞成”。
“秩序!……秩序!……雅静点!……雅静点!”四下里都在喊,反而把罗梓青的话压了下去。
从挤在前面的人的口里传过来才晓得他说的是,光是在成都成立同志会还不行,因为争路是全四川人的事情,如其全四川七千万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自然都会起来反对盛、端二人欺君卖国。现在的办法,就是要多请一些人到各府州县去讲演,把各处志士都唤醒起来,成立保路同志协会。这样,一呼众应,力量更大,不怕盛宣怀、端方再专横,不怕英、美、德、法四国银行团再凶狠,他们一定会知所畏惧,一定会让步废约的了。
会场里十分嘈杂,忽然又拍起巴掌来。
“各位同胞!各位同胞!……”
简直听不见了。
砰!……清脆的一响。
“啊!流血了!……满手的血!……”
会场里的人大半都站了起来。场外的人也更朝演说台那角落潮涌去。
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一些职事人员拼命地摇着两手,一面大喊:“没啥看头!是朱云石先生把茶碗打破了,划了手指头,出了一些血,已经包扎去了,没啥看头!请注意秩序!同胞们,秩序!……秩序!……”
已经成了出房的蜜蜂,噪林的乌鸦,就叫十个罗梓青亲自出来,也把这秩序恢复不了。
一阵铃声。
“散会啦!……散会啦!”
“签名!请签一个名字,愿意入会的!……入会签名在这里,已经签过的不必再签。……不取会费,只请签名!……莫拥挤!有四本簿子,都一样!”
“愿意参加文牍部的同胞,在这里签名!请把地址写上。”
“愿意参加讲演部的同胞,在这里签名!请把地址县纲都写上。”
“入会签名诸君,务请把住址和县纲填上,以后选出评议员时,好通知!……入会诸君注意!……”
还有呼朋唤友打招呼的声音。
“到制台衙门请愿的先生们,请留步!没有带公服靴帽的,请赶快叫人去取来!……”
“轿子莫打进来!你们把空轿子打到南院门口等着,请愿的老爷们全要步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