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上快要成熟的迟种的稻,嫩黄得一望无涯。有人形容说:很像一片翻着浊浪的海。——是一片海,不过是浅海。它很浅很浅,浅得足以容人在它的浪涛里自在游行。
这段稻海中心,涌现出一簇青郁郁的瓦屋顶;而且还有很高峻的扳鳌抓角的屋檐,还有枝叶纷披、老干横拿的皂角树,柏树和到处都有的桢楠树。这是处在成都之西的郫县和崇宁县交界地方一个大场:安德铺。
今天是赶场日子。大路小路,在连天阴雨后,一溜一滑不好走。但是赶场的人,从二簸簸粮户41到庄稼佬,从抱着公鸡、提着鸡蛋的老太婆,到背上背一匹家机土布、拿着一大把鸡肠棉线带的中年妇女,仍然牵线似的向场街上走来。
晌午以后场散了。场上的茶铺、酒铺、烧腊铺、面食铺的生意更加兴旺。
出名的老牛筋何幺爷,戴一顶几乎要脱圈的旧草帽,脚上草鞋是捡他长年穿得不要了的,拄一根可以当拐杖用的粗叶子烟杆,挺着胸脯,一路东张西望着向场口走去。
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有两个中年汉子,正围坐在一家茶铺的临街安放的大方桌上吃茶。
大家都在打招呼:“喂!何幺爷,吃碗茶去。”
一看,都是左邻右舍的熟人,何幺爷开心笑了起来,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上唇上的不多几茎很像黄鼠狼的又硬又棕的胡子,也在皱脸两边颤抖了几下。走上台阶,大声喊着:“茶钱!茶钱!”叶子烟杆交代给左手,空出满是筋疙瘩的僵硬的右手,虚张声势地伸到裹肚兜里,直等有人把茶钱给了。——乡场上吃茶,还是百年以来的老价钱:三个制钱一碗;还是可以搭一个毛钱,如其你找得出毛钱来的话。——才抓了几十个制钱出来,叠在自己面前桌边上做样子。
何幺爷裹着叶子烟——是他自己地头上出产的柳叶烟,问道:“今天又听了些啥子新闻?”
“还不是那些。”
“有同志军的没有?”
“啷个没有呢?”
“正要讲给你听,张莽子也出来啦,带了好几百人。”
何幺爷把眼睛一眯道:“张莽子?哪个张莽子?”
“就是灌县山沟里的张熙呀!”
这果然是一件使人注意的新闻。张熙是灌县山沟里的袍哥,手下管着成千上万的挖矿的矿夫子,就由于矿夫子当中有一些犯过案子的亡命之徒,在邻近几个处在平坝的州县里的人们,几乎都把他们看作是梁山泊上朋友,张熙是这班人的头脑,当然啰,他不算及时雨宋江,也算托塔天王晁盖。因此,张熙带领队伍走出山沟这件新闻,就够大家议论了。何幺爷问到谁有那么大的本领,公然把张莽子也都请出了山沟。
一个人答说:“还不是由于张大爷的一个字样打了去。”
“哪个张大爷?……是崇义铺的张瓜瓜42,还是新场码头上的张尊?”
“何消问得!自然是我们新场上的张大爷才有那么大的神通!”
“那也不见得。难道张瓜瓜的神通还小了吗?”
“说到神通大,还有哩。比如温江县的吴二大王、崇庆州的孙泽沛,哪个不是三头六臂的龙头大爷?”
何幺爷把草帽揭下,一面吧嗒着叶子烟道:“我说,张莽子的队伍,莫非也拖到新场来了?”
“就是啰!”
“会把新场挤爆的。”
“啷个不挤爆咧?屁股大一个小场份,一下挤球几千人。”
“光是些同志军也罢了,还有一伙学生军。”
何幺爷很是同意地说道:“我也这么说,一伙学生娃娃懂个球,也打起伙地跑出学堂来凑热闹。”
一个年轻人正从身旁一个中年人手上把水烟棒接过来。遂哼了一声道:“你莫那么挖苦人哟,何幺爷。你到新场去看看,学生军硬是比好多朽杆儿同志军还行哩。”
“我信你的话。”但是从他那眯起的已经有点昏浊的眼色上看得出来,他就是不相信这些话。
年轻人是他的老邻居,每年农忙季节,父子兄弟总要到何幺爷家帮几天忙,做几天短工。何幺爷的损人利己的脾气,他比别人知道得清楚,也比别人更讨厌何幺爷那种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态度。当下把黑油油的脸色一沉道:“你何幺爷信也罢,不信也罢,人家学生军硬是了得。好多人都跑到新场去看他们站队操练,嚯!好齐整!……”
不等说完,另一个人插嘴问道:“学生伙,斯斯文文的读书娃娃,耍得动家伙吗?”
“哼!斯斯文文?平头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个个壮得像牯牛!莫说耍得动家伙,有人看见过,都说耍得好,有路数哩。”
年轻人有意地把学生伙夸了又夸,奖了又奖,甚至说到学生军里面有一尊牛儿炮,已经打磨得雪亮,“除了他们读过洋学堂的人,别的人哪个放得来?”
何幺爷越是在熟人跟前,越是争胜。这个年轻人,不但熟,拿行辈、拿地位来说,何幺爷更不能让他占上风的。因此,他把叶子烟灰弹了弹,遂带笑说道:“莫再冲壳子啦!说到放牛儿炮,我比你知道得深沉。曾记得打李短搭搭、蓝大顺43时节,我家兴顺叔在团练里头,就是放牛儿炮得的军功。他能放联珠炮,一炮接一炮,还不算稀奇。别人放牛儿炮,只讲究打得远,打得高,打得响声震耳朵。我家兴顺叔不光是有这些能耐,他还打得准。比方说,半里路外,在树枝上挂个斗篷,要他打下斗篷,不伤树枝。你看,他只歪起脑壳一睃,轰隆!一炮打去,硬是只把斗篷打下,不伤树枝一点皮。大家说他的六品军功,就因为放牛儿炮的准头好得来的。……嘿嘿!啷个能说只有读过洋学堂的学生才会放?我家兴顺叔就不是学生,就没读过洋学堂。嘿嘿!他……”
年轻人毫不让步地问:“你家兴顺叔还在不在?”
“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了。你想嘛,我都五十多岁啦,他当团练时,我还是个娃儿哩。”
“你家眼下还有没有像兴顺大爷一样会放牛儿炮的人?”
“唔!那倒没有。”
“好道!别个说眼下只有读过洋学堂的学生会放,并没说差呀,你为啥吊起嘴巴说别个冲壳子呢?”
这却把何幺爷问住了,很像一块石头顶住他的心口。年轻人得了胜利,当然得意,其余的人毫不担心何幺爷怄气,也都哈哈笑了起来。
何幺爷是粮户,肚量到底不同,他并不怄气。叭着叶子烟,把白蒙蒙的天空望了望,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声道:“天老爷也该晴得啦!今后扎实来几天红火大太阳,我们才有饱饭吃啰!”
一个中年人随口答应道:“啊!何幺爷,你啷个这么说?便是天年差点,你还不是有饱饭吃的。为啥这么说呢?首先,你自己有那么多田,收多少,算多少,全是你的。何况你今年的叶子烟比去年还收得好。再说,你承佃倒石桥那一股田的主人家又厚道,从没有到县里来理抹44过你,天干水涝,全凭你一句话,收十成报七成,收八成报五成,钱粮赋税由主人家上,管他天年怎么样,你名下的总够得还有多!”
“哎哟!哎哟!你把郝家说得那么厚道!”何幺爷故意皱起他那张活像干梨子的脸,还连连摇着那颗头发业已花白的脑袋。“世上真有那么厚道的主人家,狗都不吃屎了!”他浓浓地喷了一口青烟,面向众人,“告诉你们,就是上个月的事,主人家的儿子郝又三又打发人来加了一回押金。通共几十亩田,眼下押金已经加到九八纹银三百四十两。咳!你们算一算,厚道不厚道?咳!银子钱,硬头货,三百四十两啊,就是拿黄泥巴来捏,也会把手指捏肿的呀!你们想想看,这么重的押,有几个人撑得住。听说,郝又三这个年轻人,又是他妈一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今年到过年时,难保不再来向老子伸手,老子一想到他,脑壳皮都痛了!”
几个人看见他那种故意做作的样子,都笑着说道:“难道郝家光加押,就不减你的租谷吗?莫要蒙诓我们啦,我们都是佃客,哪个心上没有一个打米碗?如果郝家今年再加一次押,那才是你何幺爷的喜哩!”
何幺爷低声咕噜道:“喜?说是忧还差不多。”
“真会装疯!我莫问你,如其郝家把押金给你加到田价的八成,你要不要把他这股田宰过手来?”
何幺爷用指头把叶子烟蒂抠脱之后,说道:“宰过手来?倒说得撇脱!你们默倒我这二簸簸粮户的担子还不够重吗?唉!告诉你们,当了粮户,别个只算你的入,不算你的出。我只算几笔大账跟你们听:正经的地丁钱粮,”他把左手的指头屈一根;“常年捐输,”又屈一根;“庚子赔款,”又屈一根;“新政附加,”又屈一根;“铁路租股,”左手捏成一个拳头,并且把拳头扬了扬。“一句话归总,田里出一担,就要括掉你七斗,出不上一担,也要你凑够七斗,好不老火哟!”
因为他的话有一多半是真的,大家才不再向他取攻势,有一个人甚至缓缓说道:“眼下不是说同志会已经打了传单,从今年秋收起,啥子捐,啥子税,啥子附加,啥子地丁钱粮,都不缴纳了吗?”
“那是同志会的传单。好倒好,只可惜同志会、铁路公司都遭赵屠户封了。现在又是赵屠户的天下啦,他杂种不加几倍整你,就算他的德政,你还想他给你啥子好处!”
当下五六张口都争先恐后地讲了起来:
“我们现今有了同志军,怕他赵屠户再歪!”
“狗日的赵屠户,也只欺软怕硬,同志会都是一伙斯文老酸,才遭了他的欺压。”
“他杂种默倒我们四川百姓都是些蛮子,好欺负!”
“把同志军开到成都省去,先问他一个岂有此理!”
“吆走他狗日的,天下才得太平。”
“光吆走赵屠户一个人还不够……”
另一个常到成都走动、号称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抢着说道:“对!还有周秃子、田莽子、王壳子这一伙哩。”
何幺爷道:“周秃子这个害人精,我晓得他的,该吆走。田莽子、王壳子,是做啥子事的人呢?”
“啷个?你连这两个人都不晓得吗?田莽子就是田征葵,王壳子就是王呀!”
好几个人又都不约而同叫了起来:“是这两个宝贝吗?该吆走!该吆走!”
何幺爷接着说道:“四川的赃官多得很,光吆走这几个人,还是搞不好的,一句话归总,四川人该背时,才遇合上了赵家两个杂种。你们总该记得吧?自从赵尔巽开办经征局以来,我们四川人哪一个不遭他的剐剥。我说剐剥,一点也不冤枉他,硬是剥了人的皮,还要剐人的油。他妈的,这日子越过越难过了!”
又是那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一面在板凳头上敲着水烟棒,一面说道:“提到经征局,我又想起这个月初七,彭县出的那件案子。……你们可晓得彭县人为啥子事把经征局打了?”
“啷个不晓得!就因为你说的那个田莽子的女人,在戏场里卖妖娆,惹出来的祸事。”
中年人把那根磨擦得已经上了油汗的竹根水烟棒转到别人手上去后,喝了口茶,才摇着头道:“调戏那滥婊子,只算是个由头。其实,就由于那狗日的经征局太可恶啦!……”
大众不等说完,都一齐应起声来:“就是啰,太可恶了!……”
何幺爷尤其气愤地说:“以前做官人也要钱,就没有像经征局要得无边无款的。比如说,从前的常年捐输,藩台的公事下到县,知县大老爷一定要掏腰包备办一台油大45,把全县乡绅请去吃了,还要说些好听话,才说到捐款头上。这其间,还由得乡绅们讲价钱,一万两银子,可以讲到八千。讲好了,才由知县按廒册摊下来。可是他妈经征局是这样的吗?那才不是哩!他妈的,油大没有了。咳!油大倒不稀奇,说老实话,顿把油大,哪个又没吃过?说起来,那原是一种礼行呀!官家向我们要钱,就得讲礼行。讲了礼行,人家拿出钱来才没话说。他妈经征局只晓得要钱,要钱。今天一张告示说,要收哪种税,限你十天缴清,逾限不清,局丁就派到你家坐催。这笔税才缴清,他妈第二张告示又巴了出来,自古以来都没听说过的啥子捐、啥子税,都要你出;不出,就逮人,逮到局上关起,连多余的都出了。我活了挨边六十年,像这样剐剥百姓的事,在赵尔巽以前,我硬没有听说过。他妈的,四川人该背时,才遇合了赵家这两个杂种东西!”
那个中年人道:“何幺爷,你说在赵尔巽以前没听说过有剐剥百姓的事,这不对,光绪元年东乡县那回民变,不就是因为剐剥百姓闹起来的吗?”
“是呀!那么大一回事,我啷个忘记了呢?”何幺爷不由把自己的脑门一拍,把一条盘在脑顶上的小发辫都拍落下来,弯弯曲曲拖在背上,很像一条菜花蛇。
几个年轻人都争着说道:“是一件大案子,我们都听见老人们说过。还说全省提督军门李有恒就因为这件案子,把脑壳都耍脱了,可是真的?”
“啷个不是真的!”
“那么,几十年前的东乡县百姓都可以闹事,我们今天啷个不可以来一下,偏偏要受经征局的剐剥呢?”
那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接口说道:“彭县经征局就是为了那个狗日的唐豫桐横不讲理,只晓得要钱,百姓们气不过,才借了他老婆在戏场里卖妖娆的由头,把经征局打了的。”
何幺爷道:“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说赵屠户那么歪的人,这回为啥没有派粮子到彭县去抓人?呃!他才是怕百姓齐心闹事哟!”
“不见得他就怕百姓。若说他害怕,十五那天他就不会在院门口开红山啦。”
“开红山那天,一半也怪成都百姓太了。若果那天有我们西路人在场,怕不把他制台衙门打个稀烂!”
“硬对,我们西路人就是水性硬。”
“所以我说,我们西路同志军一开去,只要打一个啊嗬,包管就会把他杂种吆出四川去的。”
何幺爷嘻开嘴,又一次把缺牙少齿的牙床露了出来,笑道:“说得真对!但愿把赵屠户吆走,别的不说,硬要盛宣怀、端方这两个卖国奸臣,把我们铁路款子退还给我们。铁路不修都可以,银子却要他们吐出来。好松活的事!我们一分一厘攒起来的血汗钱,他两个就那么轻轻巧巧地吞了吗?”
大家就这样谈得又热闹又融洽。各人面前的毛尖茶已经淡得成了一碗白开水。茶铺里吃茶的人更其走得稀稀落落,已是吃晌午饭的时候。
忽然一个年轻人向何幺爷问道:“我莫问你,何幺爷,同志军的口粮,你乐捐了好多?”
何幺爷登时就像摸着了麻46似的,一身神经都紧张得生疼。一面把叠在面前桌边上的几十个制钱抓起,向裹肚兜里塞,一面谨谨慎慎地转问道:“你啷个问到这上头来?”
“啷个不问呢?几千张嘴要吃饭啰!”
“对啊!要靠人家去拼命,难道连饭都不供应人家吗?”
“并且少一顿都不行。”
“我晓得大家都在乐捐。我们那一保的桑寡母,连留着割谷子吃的陈腊肉都捐了出来。就只不晓得你何幺爷捐了好多。昨天就要到你家里来问的,因为担米到新场去了,来不及。”
何幺爷理直气壮地把胸膛一挺,瞪起眼睛说道:“我已向保正说过,我一定捐,捐白米——五——斗!”
几个人都故意打着惊张道:“喂!你们看,何幺爷也出了白米五斗哟!”
何幺爷也感到众人有些心怀不满,遂笑道:“五个老斗,差不多二百斤有多啦!”
“是啊!五老斗白米,在你何幺爷眼睛里,自然不算少啰……”
“唉!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哩。我说,眼下快打谷子了。我的谷仓里是存有一些米粮的,不过算来也只够打谷子时长工短工的吃嚼,等到谷子下树,看收成怎样,好呢,我再捐白米一担——十个老斗的一担呀!……”
“还差不多!不过,同我们这些小佃客比起来,一老担总嫌少些。”
那个中年人笑道:“你们不晓得,何幺爷又热心,又大方,眼下暂时乐捐白米五老斗又一老担……大家听清楚呀,五老斗外又一老担……我敢说,等到谷子下树,何幺爷还要再乐捐一老担又五老斗哩!”
“嘿嘿嘿!……嗬嗬嗬!……”
何幺爷霍地站了起来,顺手把脱圈草帽向头上一盖,满脸不自在地说道:“不同你们磨嘴皮了,我要回家去啦。”
他那个邻居年轻人笑道:“莫着急。我们还要到新场去看同志军哩。”
“今天让你们去,第二天他们开拔时,我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