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已经来到大门外,郝又三已经把雨伞撑开,已经在向主人告别,溅有泥浆的旧皮鞋已经步到石板铺的台阶边了,突然一个年轻人从密雨中一溜一滑地走来。他那样会走烂泥路:高高挽起的毛蓝布裤脚下面露出来的白白净净的小腿肚上虽也溅了一些泥巴点子,但是不多;甚至光脚上穿的那双草鞋也未着泥浆糊得眉眼不清。也打了把雨伞,因为顶着风雨,伞打得很低,几乎把头部完全遮住;一丈内外,还只看得见项脖以下披在身上的一件旧得快要化丝、变得不知本来是何颜色、大得更不合身的绸里缎面夹小袄。
但是郝又三就从那件原来并非夹小袄而是他穿过好几年的阿侬袋39上面,认出了来人。
“这样会走烂泥路!我默倒是哪个,原来才是你——高升!”
高金山跨上台阶,旋收雨伞,旋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今天大少爷可受了惊啦……”
“你是高升吗?”黄澜生怔了一怔才问。
“是的,黄老爷。我已经替楚先生送过一次信……”
“你也是高金山!”
“现在名字是叫的这个。”他已从汗衣荷包里取出一封信,交与黄澜生道,“这信,也是楚先生特别叫送来的。”
黄澜生一面接信,一面在问:“楚先生呢?”
“走了,在下雨之前,就同着五六个人背包打伞走了。……”
黄澜生来不及看信,便问郝又三道:“高金山就是高升,你一定老早就晓得了的?”
“不管老早,也是今年春天才在学堂里碰见的。这件夹紧身便是那时送他的。”
“那么。一件事同你私下谈一谈。”黄澜生又掉向高金山说道:“你到门房里去坐一下。说不定看了信后,我还有话要说。”而后他才放低声音,凑在郝又三耳边说道:“我今天从制台衙门走回来,才懂得没一个底下人跟随着,不特诸凡不方便,甚而走到有些僻静地方,像金河边、一洞桥那一带,鬼都不生蛋的,孤单单一人走着,实在有些胆寒。目下罗升的病还没有好,就好了,我看他那个痨病框框,也只能留在家里做点小活路。所以楚用曾经举荐高金山来帮我,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用人不用人,是你的权利,怎么问起我的意见来?”
“如其高金山不是高升,那我就用不着问你了。”
“你的意思,是否以为高升曾经拐过我家丫头,你现在使用了他,怕我说你收藏奸宄吗?哈!哈!如果这样,澜生先生,那你还是一副腐败脑筋,算不得维新人物啊!”
“我不晓得你早已知道了他,并赐过他衣服。但还有一点,你倒是维新人物,恐怕你府上的人未必人人如你。我担心用了他后,将来带到你府上来,该不会惹出啥子闲话吧?”
“决然不会的!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可以大放其心了。……高升和春秀——你晓得的,就是他拐走的那个丫头。在今年三月里一天,还特别带上他们的三个娃娃,买起点心,到舍间去过一次。……当然,事前由我疏通好了。他一家去,作为归门请罪,我们全家哩,一字不提,作为既往不咎。两夫妇倒也伶俐,不到半天工夫,居然把老爷、太太、少奶奶巴适40得眉花眼笑。二小姐当然不用说了,临到擦黑走时,二小姐给的东西格外多。我想,三叔和春兰要是在家里,也会送些衣物的。……”
黄澜生不等说完,已嘻开嘴唇笑道:“早知如此,我今天也不致担惊受怕。今天不是得亏两个同寅的家人跑进跑出,就连衙门里那些惊人消息还未必知道哩。你说身边没一个得力的家人,怎么行啦!”
郝又三再一次把雨伞撑开道:“就为了这一宗,我也赞成你把高升用上。只有一点:他现在有老婆、有娃娃的人,要供家养口,若果按照我们已往用人的工钱,只怕紧了点。”
“老弟,你放心!我虽然脑筋腐败,这点儿人情世故,我还懂得!”
郝又三忽又把雨伞收上道:“高金山刚才说,楚用走了。还说,同着一伙人背包打伞走的。你看看他信上是咋个说的。我想,这些学生们之走,该不会和今天的事情有干吧?”
“当真,我还忘记了看信!”
及至把信纸抽出,却因写的字太小,老光眼镜又未在身边,只好递与郝又三道:“你代看吧,我这双眼睛喽!……”
“好潦草的字!……哦!是这样的。楚用告诉你,前两天在各处散发的那种《川人自保商榷书》原来是高等学堂一个学生叫阎一士这人搞的。他今天在正午时候,听见蒲伯英、罗梓青诸人被邀入制台衙门,便直接打了两次电话给老赵自首。到下午,果被一名军官带人到学堂抓了去。于是学堂里便传遍了。说,但凡与争路风潮有干系的学生,都要被逮。他们学堂里的谣言更凶。说,屠致平把几个参加同志会人的名单已开送到制台衙门去了。并且听说街上很乱,死的人不少,走的人也不少。他们几个人只好出城暂时躲避。请你二老原谅他没有赶回来和你们告辞。……真没有想到,《川人自保商榷书》是阎一士搞的!我还是不敢相信,或者楚用听见的仍不免是谣言。”
黄澜生无意识地把手一挥道:“这个人好不胆小!为啥不到我家来躲,却跑出城去躲?”
郝又三猛然想起丁未年尤铁民躲在他家,使他一家人提心吊胆的情形,便道:“以我家的经验来说,你倒是不要存这希望的好些!”
“信上只说了这一桩吗?”
“只这一桩。信末批了一笔是:‘高金山事,请表叔速决。闻屠监督已决心开除之矣。’我看,你此刻就和高升说明白,明天就叫他来上工,于你不是也方便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