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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九)

  宋振亚还在睡得吹噗打鼾,觉得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下。顿时惊醒了,却还有些迷糊,问道:“是哪个?”
  “天亮了,快起来收拾!”站在床前叫他的,正是同一房间睡觉的夏之时。施家坝的站房都不大,一间客房,顶大的安三张床。他们这间,只安了两张床。不但从头到脚已经穿戴齐楚,而且一些随带在身边的用动东西,也收拾得归归一一,只等勤务兵拿去上担子。时刻不离身的指挥刀,也已挂在腰带扣上。看样子,立刻就要起马登程,连早饭都顾不得吃的样子。
  宋振亚翻身坐起,旋穿衣服,旋打着呵欠问道:“昨两天跑了一百八十里,今天不休息一下吗?”
  “休息不得!”夏之时说话时,已经跨到房门边,从一条宽板凳上抓起一个粗瓷茶碗。揭起碗盖,喝了口陈茶,咕嘟嘟漱了几下,一口喷到地上,把跟前一片已经踩上了千脚泥的三合土地,吐得湿漉漉的。然后用巴掌把嘴皮一抹道:“固然弟兄伙确实跑累了,但是怎么能在这里住脚?提防由省城撵来的追兵,倒在其次,顶使人操心的还是……”
  宋振亚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虽然生得浓眉暴眼,一张海口,但脸皮很薄,和人说起话来,两眼总不敢盯住说话的人。性情却很急躁,容易同人闹意见,几句话不合适,眉毛就红了,脖子就粗了。在同事中间,最不投合的是芮克刚,批评他是笑面虎。顶佩服的是夏之时,说他像个老大哥。平日吃茶吃酒,有芮克刚一块,到会钞时,他不大热心搜荷包,要是同着夏之时,就一手拿出两块龙洋,也不在乎。
  当龙泉驿东路卫戍部军心不安时候,他首先闹闹嚷嚷,说是不能等着被人宰割。他赞成一哄而散,把枪支缴还给魏楚藩司令,让他一个人去保护赵尔丰。曾经遭魏楚藩严厉地申斥过,并没封住他的口。继后听见夏之时漏出湖北革命党在武昌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的消息,他不等征询他的意见,便通红着脸,眉飞色舞地吼叫道:“我们为什么不也革他妈的一场命?横顺弟兄们已经不听招呼,领起他们闹革命,倒还是一条路!”
  真的,若不得亏有宋振亚这个毫无顾虑的年轻人在内里鼓吹、穿逗,光是靠王文炳、褚啸天的游说,夏之时未必鼓得起胆量,下得了决心,九月十五夜龙泉驿那场非凡举动,恐怕不会来得那么快,并且那么顺利吧?
  他也有不满夏之时的地方。那便是几个人秘密商量革命之后,推什么人出来做头脑?包括芮克刚在内,都说:“老夏,他哥子就好!”但是夏之时偏生不答应。再三再四推脱说,他只是一个排长,资格不够,必须要找一个官阶高的人来当总指挥,才能服众。工兵排长贾雄问他打算找哪一个?夏之时说:“不如就找魏楚藩司令来担任。”
  “对!我举手赞成!”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赶忙站起来说。
  “我反对!”宋振亚也站了起来,“魏楚藩哪里有一丁点儿革命气?他是王棪的奴才,哪个不晓得?”
  骑兵排长隋世杰也表示怀疑说:“他未必答应。”
  丁扬武依然坚持他的见解道:“给他好生说,他可以答应的。宋排长说他是王棪的奴才,我要替他辩白一句;说他没有革命头脑,倒是真的,说他是奴才,不免冤枉人了……”
  “我冤枉他吗?”宋振亚脸红得像关二爷,鼓起眼睛,正待理落下去。
  夏之时发气道:“闹个卵!还没有革命,我们自伙里头就三心二意起来,革了命后,大家自由了,还能讲什么军纪?我主张要找一个资格高的人来当革命军的总指挥,就因为革命之后,只管讲自由,讲平等,但是军纪必须维持。你们若是不赞成我的话,你们就别闹革命!”
  接着他还东拉西扯讲了一番革命目的,革命手段。几乎把在日本听来的一些话头,全搬了出来。众人听得虽不十分懂,到底佩服他见多识广,对革命确有研究。大家没有话说,同意他找个资格高的军官来当总指挥。
  因此。待到魏楚藩被兵士开枪打死后,大家又才听了夏之时的话,一致推戴林绍泉出来统率全军。大家心里谁也知道,林绍泉之答应与他们一道革命,实在出于勉强,只能把他当作一个草把人,利用他的资格,全军的行动仍然要取决于夏之时。当其在简州城内合并孙和浦一个支队时候,站在弟兄们面前演说的便是夏之时;林绍泉哩,只是默无一言躺在床上,由一个外科医生给他在左腿上敷药。
  就在这个时候,大家为了兵士们情绪不好,抱怨说:“啥子叫革命哟!就只要我们跑路。一昼夜工夫,跑了一百八十里,脚都跑了,还要跑,安心把我们拖垮不成?”并且为了一班当公事的人前来查问:他们到底是哪处的队伍?是路过此地?还是要驻扎此地?怎样安抚兵士,怎样回答乡约保正,遂也一齐挤到夏之时房间里来,要他拿主意。
  宋振亚已经穿着齐整,首先说道:“夏哥,我看休息一天的好。我们有马骑的人,都喊受不住,何况靠两只脚跑路的人。并且借此开个演说会,把我们的宗旨再给大家讲讲,或者大家心里更起劲些。”
  隋世杰也是这样见解。夏之时眨眨眼睛道:“也好!我们到过厅上去,把人约齐了,再研究一下。”
  军官们都到齐了。一点数,还差三个人。一个是步兵第二排排长芮克刚,一个是辎重兵排长丁扬武,还有一个是孙和浦支队里的炮兵见习排长姓王的。叫勤务兵分头去找。找遍住宿站房,不见踪影,找遍场里场外,也不见踪影。孙和浦首先起了疑心说:“该不是逃跑了?我那个王排长就是一个不大可靠的家伙!”
  宋振亚一拳头打在一张八仙桌面上,横起眼睛叫道:“有芮克刚在内,包管逃跑了!没说头,我们立刻追!逮回来,就地正法!”
  但是被勤务兵扶出来坐在一张竹圈椅上的总指挥林绍泉,却冷冷地说道:“逮回来就地正法!这叫什么话?大家不是明明白白说过,参加不参加革命,全凭各人的自由,逮回来正法,岂不侵犯了别人的自由权吗?”
  宋振亚只是急得说:“不是这样讲法!”但又说不出道理。不过众人都在反对林绍泉。夏之时也冒了火,大声吆喝道:“这是违犯军纪的行为,非重办一下不可!不然的话,大家效尤起来,还了得!”
  隋世杰说:“倒是先派两个人去接替芮克刚、丁扬武的缺额要紧。同时,把弟兄们集合起来,清查一下,看看光是他们三个人开了小差呢?还勾引得有弟兄们?”
  贾雄也说:“对的,夏哥也好借此跟大家演说一番……”
  孙和浦说:“并且当众宣布这三个人的名誉死刑,以示惩戒!”
  “怎么叫作名誉死刑?”宋振亚表示怀疑。
  夏之时接口说:“我懂得,就是说,在名誉上判处他三个人的死刑。”
  “光是名誉判处死刑,”宋振亚把嘴角深深一瘪道,“干犯得到他们什么?”
  孙和浦道:“不然!名誉者,第二生命也。名誉宣布了死刑,就等于一个人死了一半了。”
  贾雄也道:“对的,人生在世,活的就是名誉啊!”
  集合号音已经嘹亮地吹了起来。在晴朗的清晨,在浅浅的丘陵地带,这种从弯曲铜管中迸发出来的凄厉音调,使人听了非常振奋。比及各排点名之后,发现逃走的除军官三人外,尚带走了五名步兵,两名辎重兵。并带走九子步枪七支,马枪二支,子弹六百余发。
  这样一来,就连主张休息一天的宋振亚也变了计,对着满脸忧郁的夏之时说道:“你哥子说得对,硬是松不得劲。一松劲,还会发生一些想不到的蹊跷事哩。我看,等你演说后,立刻收拾走路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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