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同着周宏道从龙家回来时候,孙雅堂在他书房的美人榻上睡了一大觉起来,正在洗脸。
黄太太也正抱着水烟袋,陪他讲说什么。振邦与婉姑伏在他们老子的书案上看“耕织图”。
大家打过招呼,黄澜生向孙雅堂道:“丈母体贴你,说你既然还要进军政府去熬夜办事,就不必耽搁时候,再去看她老人家了。”
周宏道今天的洋服穿得更周正,雪白的硬领上系了条翠蓝织白花领带,半臂纽孔中除了平常扣的赤金表链外,还特别别了朵小小的宝石花。他脱了呢大衣,把棱角笔挺的厚哔叽西装裤,从膝头上拈着提了提,方叉开两腿,徐徐坐在一张藤心搁臂椅上。刚挺起胸脯,向孙雅堂问了句:“真个还要你老哥去熬夜不成?”
黄太太定睛看着他道:“宏道妹夫今天这样打扮,好像要到哪家去吃喜酒?”
黄澜生紧接着他太太的话尾说:“对!我正想听听这几个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离开省城?”他又掉向他太太说,“宏道不是去吃喜酒,是去给人送行的。”
这时节,给人送行与接风,都不是寻常事情:被送行与被接风的人,理应衣冠齐楚;送行与接风的人,更该服饰得好一些,若在官场中间,还应戴上有品级的大帽,穿上有补子的大褂哩。
婉姑看见周姨爹半臂纽孔中别的那朵小宝石花,便扑到他怀里来,摸那东西说:“多好看哟!”
周宏道遂取了下来:“你喜欢吗?那就送给你。”
正待给她别在胸前衣襟上,黄太太一把将婉姑拉了过去,起两眼瞪着婉姑道:“说不改的小家子气!看见别人的好东西,就眼红!周姨爹不能给她!”
“小玩艺,值不到几个钱的。婉姑来拿去!”周宏道还想递与她。
他二姐用手一拦道:“不能这样惯着她!东西不在值钱不值钱,由一个娃娃看上了就给,却要不得!”
黄澜生也说:“你以后给她都可以。这时候却不要使她有求必应。那不好。”
孙雅堂看见小姑娘垮起嘴角,像是要哭的样子,遂放下洗脸毛巾,向振邦说道:“把妹妹领到外面去耍。将就喊菊花来收洗脸盆。”
两个娃娃出去了,洗脸盆也出去了。
周宏道不好意思地把小玩艺放在半臂的口袋里,并自行解嘲道:“这是我的不对,不该在她称赞之后才送她。”
她二姐回过笑脸道:“你岂只这点不对……”
黄澜生连忙断住她的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太太,你……”
“莫对我挤眉眨眼。你默倒我会得罪宏道妹夫?他那没缘没故、动辄就给娃娃的东西,我早就要说他的了。硬是哟!宏道,你这样做,实在不好。虽说你爱娃娃,见回面给点小零小碎。可是这一来,把娃娃的脾气搞坏了,不惟见了你就想伸手要东西,见了别人也会这样;久而久之,岂不把娃娃养成一种眼浅皮薄的脾气?这还算好的哩……”
不等说完,孙雅堂已呵呵笑道:“好久以来,没有听见二姑奶奶的正言谠论了!宏道襟弟,应当把这些言语书之于绅……呃!我说错了,你那洋装上根本就没有又宽又大的飘带。只好铭之于心吧!”
黄澜生笑道:“有那么高的价值吗?”
“当然啰!这是儿童教育里一章。我觉得二姑奶奶讲的,话虽不多,比那位日本儿童教育家张细小露女士却踏实一些。我们宏道襟弟制造小国民的本事很大,大概再两三个月,这个速成班的小国民便将出世。若果他不受点教育,将来惯坏了娃娃,还在其次,恐怕娃娃在十岁上,他当老子的只好卖了裤子去买小玩艺了!”
四个人都大笑起来,快要凝住的气氛立即融和了。
黄澜生用手巾揩着眼角道:“莫打岔了!宏道,你谈一谈那几个人……”
然而还是着人打岔了。
罗升急急忙忙走到书房窗根下面,高声呼喊老爷太太说:“楚表少爷转来了,在小客厅里。”
黄澜生啊了声,还未说出下文,他太太已止住他道:“听我说,你们就在这里摆着你们要紧的龙门阵,我先到小客厅去陪他一下。并且经佑底下人给他收拾客房间。”她从从容容站起来,眉头微微一蹙,“真是哟!早一天晏一天转来不好,偏偏在大家心里都不安定的时候,他会赶了来!”掀门帘时候,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怪啦!一百多里路程,这么早就走拢了,在飞吗?”
掀门帘之前,她那么文静,连眼神都似清澈的止水。但一出堂屋门限,脚步一下就匆遽起来,丝毫不理会罗升在向她说什么话。
黄澜生庆幸他太太不再打岔他们,连忙向他襟弟说道:“快点讲吧,趁这会儿清静。”
“一定要说清楚他们为了什么,那也不容易。何以呢?因为他们当中,我比较熟悉的,只有老柳;其余的人中,也只有张辑五,曾经在东京见过面,说起来还算认识。但是他出狱后,我并未同他会过,今天去送老柳,才不期而遇,当然谈不到那么深。仅仅晓得他们坐了四年监,出来后,急于想回家去看看罢了。”
孙雅堂问道:“是些啥样的人,坐了四年监?”
黄澜生抽了一袋水烟,回答道:“就是丁未年在省城闹革命的六君子。”他又问周宏道,“我记得六个人中间,并没有张辑五,只有一个叫张治祥的。”
“对!辑五是张治祥的号。”
“那么,这个张治祥,应该回彭山县才对。我那时在承审局当差,我看过他们的供状。我记得很清楚,张治祥是彭山县人,黎庆余是荣县人,王树槐是乐山县人,江永成是陕西人,不是四川人,黄方、杨维两人是叙永厅人。为什么张治祥、黎庆余、黄方、王树槐都说要下泸州去?”
孙雅堂接着说道:“唔!我昨天在秘书局,听见我们那位上司蔡麻子说,六君子释放出来,就不安分,一见人就放肆訾议四川的独立是假的,是赵尔丰搞出来敷衍场面的,是名不符实的。并且谩骂蒲伯英、罗梓青、周紫庭、邵明叔全是康有为、梁启超一路的保皇党。蔡麻子说,蒲伯英、罗梓青本有意思要照会他们到军政府来,给个小差事。一则,就因听见他们还是那样无法无天的暴乱性质,怕他们进来后不好驾驭;二则,一班绅士都反对说,革命党只晓得丢炸弹,闹暴动,并不懂得安邦定国之道。何况现在创业伊始,和平为尚,无论如何,军政府不能有一个捣乱分子。如其安插一个捣乱分子,无异一锅汤里丢入了一只死耗子。就由于这些缘故,所以军政府全是四川省有名望的正派绅士,没有一个革命党。”
黄澜生把水烟袋放下,不住点头磕脑地说道:“这样说来,这几个人之走,不用说,是为了不满意军政府的!”
孙雅堂道:“决然如此!这样倒好,大家放心些,免得在省城捣乱。”
周宏道搔着他的短发道:“不能这样说吧?我晓得革命党人中间,并不完全是暴烈之徒,有学问的人便不少。比如在《民报》上写文章和康梁打笔墨官司的章炳麟,人人都说他比康梁二人强多了。即以你们说到的张治祥、杨维这两人而言,也便不错,文也文得,武也武得……”
黄澜生立即向孙雅堂说道:“宏道的话有道理。杨维这个人那么年轻,笔下却好。记得他押到承审局的第二天,给他爱妻写了一篇绝命书,情文备至,高太尊看见,就叹说是个人才。”
“……而且四川今日之得以独立,不能不说受了各省独立的影响。而各省独立,又由于武昌之首义。武昌首义,虽说因为兵变,但据董特生和老柳讲起来,还是得力于革命党人的运动。这样看来,革命党人对于推倒清朝,其功莫大。各处军政府里势必都有一些革命党人,独于我们四川军政府没有一个革命党人,别的不说,只就崇德报功而言,未免不合情理?今晨在牛市口华光寺饯别筵上,他们虽然含蓄,不讲什么,可是辞色之间,到底也还微微露出一些愤懑不平的情绪。可惜那时并不知道雅堂哥所闻于蔡麻子这些话,所以只以为他们真个是回家去的。并且也未想到只老柳与黄方两人才是叙永厅人,其余几人都在泸州上游,何以都要下泸州去?我看他们这一走,对于行将成立的军政府,并不是好事。澜生哥你以为如何?”
黄澜生沉思着道:“杨维没有走……”
孙雅堂道:“嗨!你不记得我特别来告诉过你,我那同学高泳涵高典狱向我漏的消息吗?”
“记得,王寅伯在烧杨维的冷灶!唔!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