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耳门的门扉很大一声碰在壁头上。振邦跷起一只脚,仿佛在作短栏赛跑,从尺把高的门限上射过,飞一般向上房跑来。
“妈呀!北门上开了红山了……”
堂屋门外的人大吃一惊。
他妈忙问:“哪个说的?”
“马回子娃娃说的,”振邦满脸绯红,喘着气说,“我们刚刚放学出来,没有走上半条街,人就跑起来啰!跑得多凶,不是马回子娃娃把我拉上阶沿,我差点儿……”
“马回子娃娃怎么知道北门上开了红山?”楚用没让他说下去。
“我不晓得。”
“你就不问他一声?”他妈追了一句。
“我忘了。”
“哼!真是恍东西!”黄太太举眼向耳门边望了望,“罗升呢?等我问问罗升。”
罗升正好提着振邦的书包,急匆匆走进耳门。没等太太问,老远就高声说道:“太太放心,是地皮风!”
据罗升说来,这地皮风不知从哪里扯起来的,不仅满街人跑,还关了好多条街的铺子。大家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有的人说,北门上出了事,有的人说,出事地点在东校场,“总之,摸不清底实,大家都说是地皮……”
罗升听人说是地皮风,黄太太与楚用也都相信是地皮风。
果真是地皮风吗?不是的!实实在在是出了事情。不过出事地点的确不在北门,而在东校场;虽未闹到如马回子娃娃所说的开红山,但影响所及,却比开红山还大得多!还厉害得多!还可怕得多!
几千巡防军从这天清晨起,就整齐队伍,一队一队,一营一营,由各个驻地进入东校场,按照次序,排列在阅兵台下一片广场的沙土地上。
阅兵台就是原来的演武厅,在广场的尽北一面。再北不远,便是那一道用大青砖砌成、约摸三丈来高、一丈五六尺厚、巍峨壮丽的城墙。
阅兵台也用大青砖和红沙条石砌成,离地面有五尺多高。上面一层翘角重檐大屋顶,支在几根合抱的圆柱上,远远望去,虽像一座大戏台,但那雄伟气势,却非任何庙宇、任何会馆中的戏台所能比拟。台后木屏风上彩画的,也不是天官赐福,而是一虎四彪,象征着四川旧军制的一军四镇。
这地方,在绿营裁废之前,只有霜降节日大操这天最为热闹。这天,连平日深居高拱在提台衙门里的全省提督军门,都要身穿戎服,跨骑高头大马,摆出全堂执事,亲临演武厅来阅操。这天,演武厅的屏风上,一定要挂出一幅半裸体的女形图画,俗名霜降娘娘,有人考证,就是霜神青女。为什么要劳烦青女也来观操?这是什么制度?这制度兴于何时?没有人研究过。百姓们叫这天大操为“打霜降娘娘”,则说,经过火枪抬炮轰击之后,这一年的霜便不会太浓,而霜期也可能短一些。由是观之,这一天大操,虽曰演武,也结合到农产的丰歉。道理好懂,只是儒家学说足兵足食的具体体现!
但在辛亥年十月十八日四川大汉军政府正、副都督来到东校场,却不同于绿营时代的霜降大操,所以陪着他们上阅兵台的,并非画成半裸体的霜降娘娘,乃是军装笔挺、仪态威严的两员大将:一是参谋部长姜登选,一是军政部长尹昌衡。此外,还有一些军职人员,还有几十名荷枪带刀的卫队,而每事必须参预的顾问、参议等,却没一个人来。
顾问、参议等不来,表面说是军旅之事,与他们无关,何况今天并非观操,只是点名发饷,“有啥看头?”而暗地里却是和正都督蒲殿俊闹意见。因为他们曾经建议:只须把巡防军的军官们召到军政府,同他们见见面,好言好语抚慰一番也可以了。军饷哩,还是按照花名册子,叫各营管带开具领单来领去分发,何必一定要都督亲去点名,“这不但过于屈尊,也未免不成体统!”
但是蒲都督却听不进去。他已经有了先入之言。有人问他说:“巡防军为什么会效忠于赵季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赵季和带了他们多年,几乎每个军官,从最高的统领到最低的哨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他认得清这些人,这些人对他自不免有知恩图报的感情。至于士兵们就不同了。只在阅兵时候,远远看见过大帅,他们没资格与大帅接触,大帅也认不清他们。而且月间饷银由管带发放,士兵们与大帅更其隔膜。士兵们之所以尚能对赵季和效忠者,只是受着军官的压制,不能不尔,何尝出于本心。现在你蒲都督若是亲自点名发饷,这不仅一反专制时代轻视士兵的积习,使士兵们耳目一新,而且进一步还使士兵们既认识了你蒲都督,又明白饷银是出自你蒲都督之手,而绝非出自他人。如此一来,这几千巡防军岂不转眼之间就变成你蒲都督的人了?然后再把军官调动一批,升迁一批,也提醒他们,从今以后他们的前程荣枯并不系于垮了台的旧政府,而实实在在操在你蒲都督一个人的掌握中。那些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头脑都很简单,只要你蒲都督假以颜色,施以恩惠,将来都会为你蒲都督效死而勿去的。若这办法见了效,下一步再施之陆军,施之其他队伍。比及所有军队都服从于你蒲都督,那时候,还愁什么四川秩序不能纳入正轨?还愁什么川南军政府、蜀军政府不俯首听命?(他们不重视,或者还不知道,蜀军政府已出兵来讨伐他们!)还愁什么同盟会人侜张为幻、不听招呼?还愁什么……”
不等说话人把话说完,蒲殿俊已经拍案而起,得意扬扬地叫道:“有是哉……”
也有对他关怀的川北同乡感到不妥,说:“几千人啊!挨一挨二地点起名来,你没想想要费好多时候?一整天能行?”
蒲殿俊昂起头默想了一下,“当然不是一天能搞完的。然而今天点不完,还有明天,明天点不完,还有后天。”
“能点上几天?”
“能!你只想想从前我们下乡试194时节,头天天不见亮,贡院龙门口点名发卷。先从成都府的秀才点起,点到我们顺庆府195,已在第二天去了。许多人怕误了点名,不得进场,明明晓得点到自己还早得很,满可睡到第二天,晏晏地起来,喝够了茶,吃饱了饭,缓缓前去应点,绝不会迟。然而一些谨慎朋友总不敢懈怠,宁可背着考篮,挎着考袋,守在贡院门外追瞌睡,不肯稍图安逸。秀才们为什么要这样找苦吃呢?没别的道理,只为了自己功名大事!今天士兵们来应名领饷,其情形也与秀才们应名领卷相似,秀才们且能耐烦,士兵们难道就不能?依我看来,作兴连点三天,也算不了一回事的,你放心好啰!”
蒲殿俊尽管自信甚坚,到底由于反对他这样做的人多,他心里也有点活动。他自以为聪明过人,料事周到,凡事经过再思,差不多找不出破绽的。但他还是把点名发饷这事,从头到尾,按照那个向他建议人所说,反反复复寻思了几番。结果,除了全如建议人所表白的种种好处外,简直想不到有什么歹处。
抱着水烟袋,一个人在房间里走了几转,忽然把脚在地板上一顿,自己咕噜道:“真是哟!何不咨询一下朱子桥?他比我内行……而且他管军事,照规矩,他应当同我一道去啊!”
但是朱庆澜,这个世故极深、油滑透顶的老官僚,恭恭敬敬听他说了后,摆出一副假笑面孔说道:“好得很啊!伯英,这办法太好了!”他还摇头播脑,口里不住啧啧赞叹。
“子桥,你不要客气。你比我有经验,请你多费一点心思想想,这样做了,到底有没有毛病?”
朱庆澜果然作了一会儿思索。抬起头来,极其严肃地看着对方道:“毛病,我委实想不出……但是,伯英,我想把姜超六、尹硕权两位同仁请来共同研究一下,你看好不好?而且这事与他们也有关系,不同他们讲一讲,似乎……”
及至两位部长听正都督简略地把他要在东校场对巡防军点名发饷一事说后,想不到向来性情浮躁、说话抢先的尹昌衡,反而闭着嘴巴,让姜登选先开了腔。
“我仿佛听见有人向都督上过条陈……这样做,当然好。首先,可以清查一下各营的兵员是否实在。因为有人说,巡防积弊很深,凡是当军官的人,十有六七都在吃缺额……以往巡防由全省营务处管理,我们没法代庖。现在正都督亲自点名,确实是个机会,可以查明有无这种陋习;没有,当然好,不幸而果有其事,尽可借以惩办几个人,作为整顿全军的规范,这是一。其次哩……”
“好绝啦!超六,光这一层,我就不曾想到。”蒲都督打断他的话,赓即问尹昌衡,“硕权,你的意思呢?”
尹昌衡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倒好,只是点几千人的名,很不轻巧。依我的愚见,不如多几个人分开几头点,既可为都督一人分劳,也不致把时间拖得太久。”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点了点头,“你说,由哪几个人来分担?”
“当然两位都督之外,再加参谋、军政两部部长。若嫌不够,还可在军政府或十七镇中找几位高等人员……”
“不好!”姜登选和朱庆澜交换了一下眼色,连忙说,“我说,不好。姑且不言副都督与我本人都是外省人,又是陆军方面的人,在巡防尚未就范之前,不好参加点名,即使可以参加,这时节也使不得。因为这样一来,岂徒损害正都督的尊严,使几千军心无所系属;进一步研究,哪些营头该正都督点?哪些营头该副都督点?已经不便轩轾,再降而划归我们点,划归其他的人点,恐怕更会引起纠纷。我说,多费点时间并不要紧,只求于事有济。”
“嗯!也有道理。”蒲殿俊又点了点头,“但是,你们几位都应当同我一道去。尤其你,子桥,你是专管军事的,缺不得席。而且还得把你的军服借给我用一用……”
到十月十八日清晨,蒲殿俊盥洗后,急急忙忙处理了几件日常公事,由朱庆澜派来一名副官服侍着,把金碧辉煌的一身军服穿好。等着朱庆澜来到,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丰盛早饭,而后会齐姜登选、尹昌衡和另外一些军职人员,带上足有两排人之众的卫队,与朱庆澜并马向东校场而来。
两位都督这样威仪棣棣地走出军政府,走过大街小巷,独立十二天以来,尚是第一次。
蒲殿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前头是步伐走得整齐的卫队,后面是两位部长与十数名军职人员跨马相随。左右一顾盼,汉字十八圈的新国旗全挂出檐口;看热闹的人伫立在街巷两畔,从皇城坝到落虹桥,几乎成了一条没有缝隙的人巷,有些地方,这人巷还不是一重,而是两重,三重,甚至是四重。数不清的眼光,好像都带着一种钦仰而又欢欣的神气,专一注视在他正都督一个人的身上。这因为朱庆澜深知分寸,虽然说是并马而行,实际总是让他的马走在前头,使人一望而知:“哦!看啰!这就是正都督蒲先生,为我们川汉铁路而九死一生的恩人哟……”
人们是不是这样想?谁也不知道。只是他蒲殿俊从马背上瞥见那些眼光时候(对于那些眼光,他到底审视清楚不曾,还是问题),不容他不如此假定。因而他才得意之余,又打失悔。失悔是十二天里头,老是忙着琐屑俗务去了,何以便未出巡一次,让人民瞻仰瞻仰?得意者,虽然这里不是故乡广安州,然而到底是歌哭于斯过的四川省会,父老兄弟亦犹故乡之父老兄弟,今天打马游街,也算得衣锦昼行了!
走入东校场营门时,一排特别从陆军那里调来的鼓手号手,猛一下吹打起三番号来表示欢迎。接着,阅兵台下站得密密麻麻的队伍,也按照旧式办法,几千响亮喉咙,整齐划一地大吼三声:“欢迎都督……欢迎都督……欢迎都督!”
雄壮吼声像炸雷一样震人耳鼓。余音滚向广场四周,历久不歇,又像人们经常喜道的怒涛。
蒲殿俊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走上阅兵台,虽没有显出手足失措样子,但也呆住了。
“怎么样?”朱庆澜向蒲殿俊说道,“就点名吗?或许还得宣布一下?”
场子里静得没有一点音响。几千张黎黑的面孔,毫无表情地望着阅兵台。
李克昌、沈绍林两个统领,也穿着军服,挂着指挥刀,走上台来,向两位都督立正,行了举手礼,报告实到营头若干,实到兵员若干。
蒲殿俊问朱庆澜:“你说宣布,宣布什么?”
“宣布都督今天亲来点名的宗旨。”
蒲殿俊回头向尹昌衡、姜登选二人问道:“你们说呢?”
尹昌衡点点头道:“可以!”
巡防军统领沈绍林也从旁搀言道:“都督与弟兄伙初次见面,实在应该训一番话。”
“那么,子桥,你说几句吧?”
“这个却不便遵命……”
“我赞成由正都督先讲,”尹昌衡拿眼把朱子桥一扫,稍微顿了顿又才说,“副都督后讲。”
“我赞成只由正都督讲。”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姜登选接着说,“正都督讲了,副都督便用不着再讲……若是正都督实在不愿讲,当然,副都督也可以讲。”
朱子桥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讲。我没有准备。”
“我还不是没有准备。”
“但是,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文不加点的大名公,我以什么来比你?”
台子上正这样你推我让时候,忽然一声清脆的枪响——噼儿!从广场里飞起,九子枪的粗铅弹头带着凄厉啸声从空中划过。
台上台下的人都为之一惊。
广场排列的队伍,除巡防军外,还有一营陆军,还有几个大队同志军(这中间,就有汪子宜的学生队),说是调来观摩,但很多人却怀疑是特为调来监视巡防军的。巡防军使用的是九子枪,陆军使用的也是九子枪,同志军武器很杂,有梭镖,有抬炮,有各式各样火枪,却也有小部分九子枪。
这意料不到的一枪,是哪方面放的?
广场里登时骚动起来,队形完全乱了。巡防军散到四周,自然而然结成几个栲栳圈,枪尖全挺向陆军与同志军。陆军人数少,但是操练有素,也曾打过仗,有经验,立刻把背囊卸在地上,卧倒在背囊后面,拉得枪栓哗哗响,做出一种瞄准预备放的姿势。只有同志军不行,大部分着武器乱跑乱窜,插花在巡防与巡防之间,插花在巡防与陆军之间,口里打着各种各色的呼哨;有的在吵,有的在骂,也有呼兄唤弟,不知闹些什么。只有汪子宜一小队人,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汪子宜瞪起未戴眼镜的近视眼,乱挥着两条又长又瘦的手臂在大叫:“弟兄们稳住……弟兄们稳住!”
阅兵台上的情形更糟。不管是都督、部长、统领,或其他一些军职和非军职人员,全都呆若木鸡般,你相着我,我相着你;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更不明白该如何应付。倒是卫兵们有主意,大部分人涌向台口,排成一道肉屏风;小部分人连忙簇拥着都督们向后面城墙上跑。
就这时候,场子里的枪声已经砰呀嘭地乱响起来;有些子弹低低她从阅兵台檐口飞过,仿佛再下来尺把,便会打着人了。当肉屏风的卫兵一下都卧倒在台上,也噼噼啪啪还了一排枪。得亏枪口都擎得高,子弹只在天空中呼啸,并未伤着人。
枪声!人声!枪在乱放!人在狂吼!东校场里乱得像蜂子朝王。军官们招呼不住,只好各寻方便。兵士们成群结队,呼喊着,吵骂着,像掐了头的苍蝇,一面放枪,一面涌出了东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