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辛亥年十月初二日。用公历计之,是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重庆正式宣布独立,也即是当时流行的名词叫反正了!
天才亮,东方天际并无红霞影子,反而一抹阴云,好像万山之外,又涌起了几层峰峦。不了解重庆天候的人,认为今天必又是个细雨迷蒙的天气。不然,就是一个浓得化不开的大雾天。然而停泊在上下码头的一些大小木船,却都推篷解缆,持篙驾橹,热热闹闹地开了头。熟悉气象的艄公们全说,今天天气好,没有雾,没有雨,说不定到下午还有半天小太阳哩!
这时节,重庆城的生活资料,不似成都那样缺乏,上下流的交通,也不因各府厅州县的起义而阻塞,就是载运货物的大木船,也同样可以顺流而下,打广到湖北的沙市,也同样可以把应时的洋广杂货、匹头洋纱,满船满载地逆流拉进来。重庆城一般市民,尽管处在时代潮流中,对于时局的关注,便不似成都市民那样切。这几天,重庆局面如此不安定,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们也感到一些不安,不过在白昼还能坦坦荡荡地做着本等事情,到夜里还能放心睡大觉。这天,清晨开门出来,却也使他们大吃一惊。尤其是住在下半城最为热闹的,如陕西街、道门口、黉庙街、一牌坊、二牌坊、三牌坊、段牌坊,一直到鼓楼一带街道上的人。
他们看见满街的兵。全是服装齐整,带上各式各样武器,一整队走过去,还没走完,一整队又走过来。虽然样子严肃,可都眉开眼笑,不同于想象中的凶神恶煞。最稀奇就是每个兵的右手臂上,都缠了一幅白布——啊!一幅崭新白布缠在手臂上!是什么意思?
并且也看清了这些兵,并不是不认识的从外面来的兵,而就是一向驻扎在重庆的川东道直辖的炮兵营,重庆府知府添募的川东巡防军,一向在河边船上的水道巡警,一向在街道上巡逻的警察总队。还有咔叽布军装、黄牛皮腰带、着五子快枪,和端方所带的鄂军相仿的城防营,还有服装很不一致.甚至穿着普通短打,头上不是军帽,而是缠一条青纱帕或是青布,在肩头上的除了生锈的旧枪,并且有关刀、矛子、羊角叉的团练,还有服装也还整齐,就只着武器的少、摔着空手的多的商会办的商勇。总之,不管是哪一类队伍,每一个人手臂上都缠有一幅新崭崭的白布,这到底是为了啥?
他们还看见一小队、约莫二十多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年纪总不过二十上下,细条身材,清秀面容,虽然斯文一派,但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似乎每一个都赛过拼命三郎石秀。他们身上没带枪刀之类的武器。可是每个人的右手都高高擎着一枚用手巾包裹、有拳头大小、其形浑圆的家伙。——后来才晓得那便是学生们自己制造的,据说威力大得吓人,只须丢出一枚,便可毁掉半条街的炸弹!有的人竟自吐着舌头说:“阿也!早晓得是那个东西,格老子还敢跟着去看热闹吗?”——打头还有一个带队的汉子,穿着短打,不习惯地死捏着一柄极为沉重的旧式手枪。他们全队保护着一个也穿了一身学生装、年纪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眉目英俊的人,直向朝天观府城议会走去。
许多人都逗着耳朵在说:“看啰!看啰!就是他!府中学堂监学张列五张先生……带着炸弹队到城会去,敢莫他就是革命党的头子……嗨!这才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哩!”
城会的会场不很大,才二百来人,把内内外外的地方都填满了。
今天在会场中的,大约学界最多。大部分穿的学生装,其次是洋服,也有穿军装的,几乎与到会的军界中人没什分别。军界中的人全没带肩章,连帽子上表示军阶的金线绦都摘去了。鄂军代表田智亮在会场,就没有人看得出他仅只是个上士阶级。而且这班人的发辫全剪了,有的在脑后留一撮白鹤尾巴,有的简直剃成一个和尚头。
张培爵一到会场,仍像平日一样,满脸带笑地见人打招呼。今天更特别些,点了头之后,还一定要伸出细白而有力的右手,和人结结实实握个满手,不管你是哪一界的人,只要他的手臂够得到。同他握过手的人感觉得到,他这种表示,毕竟有些差别存诸其间。比如同学界、军界人握手,他的手指亲切而热情;同一班绅界、商界人(这些人,还是和昨天一样长袍短褂,只是绝大多数已把发辫剪了;有几个老头子,为了谨慎起见,不肯一下就变成反叛,把一条“王道不绝如缕”的小发辫盘在脑顶上,用一顶特大瓜皮帽一磕,也就遮过了别人的眼睛)握手,那就只能说是一种形式。但是这些人已经知道,顷刻之间,这位向不知名的中学堂监学先生,便将成为新政府执掌大权的人物,据说新名称叫都督。拿官阶说来,在重庆,当然比川东道道台还要大,在四川全省,似乎也不比总督部堂小。“吙!能同这样大的新官握手,还了得!虽说革了命,大家都平等了,可是普通人能挨得上边吗?他亲自把手伸过来,漫道是同它把握,就叭地打在脸巴上,也是荣耀的呀!”
还没有走到当中摆的一张铺着白布的大餐桌前,杨庶勘、朱之洪、谢持几个人,同着十多个穿军装的青年,从侧面一间小房间急匆匆走来。
杨庶勘仍然是那件古铜色花缎夹袍,上面什么也没套。头上一顶青缎瓜皮帽,仰在脑后;脚下却是一双考究的下路黑皮鞋;白白净净的脸上,挂一副金丝近视眼镜;右手指上拈着一支刚咂燃的三炮台纸烟。
“列五,预定的时间已到了。但纽元白一直没来!”
“朱有基呢?”
朱之洪接口道:“躲了。不过川东道印已交来。”他接着张口笑了笑,“朱有基这人一向昏庸腐败,谁也没把他瞧上眼。其实他不躲,谁还耐烦去找他?倒是纽传善这家伙,真狡猾……”
张培爵收起笑容道:“的确狡猾!昨天讲好了的,今晨到这里来交印投诚,这时节还没人影!”
谢持摸着蓄起不久的虾米胡道:“巴县知县段荣嘉也没来哩。”
杨庶勘把纸烟从嘴上取开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我看这光景,要等他们自己走来是不成的……”
谢持把右手举起一挥道:“沧白说得对,这些奴才,就是刀架在颈项上,还要耍手段……”
死捏着一柄旧式手枪,表现得非常猛勇的周国琛,在旁边吆喝道:“等我带几个人去把他们抓来好啦!”
朱之洪连忙摇手道:“慢着!慢着!他们身边还有几十个亲兵哩!不如打发人去晓以利害,叫他们好好地来,免致冲突流血的为是。”
杨庶勘点头说道:“我赞成叔痴的话。但是叫谁去呢?”
朱之洪道:“当然我去!”
周国琛道:“我陪朱先生去。”
朱之洪把手摇着道:“又不是去赴鸿门宴……”
杨庶勘道:“你留下,有用你的地方。”
“……对!等他来了,再显你老周的威风好啰!”
张培爵把眉头一皱道:“朱先生,你总不能一个人去吧?”
“当然!我顺路找李觐枫同我一道去。有李觐枫在场,他们准可放心来的。”
朱之洪一走,这里就急急部署起来。川东道的铜印装在印盒里,放在大餐桌当中。有人主张把它先切了角。但多数人却说,等重庆府和巴县的两颗铜印交来,再一并当众切角。
两幅一丈见方的新旗也交叉挂在堂口上——那是两幅黄色素缎,在正中由一个姓余的女教习用黑丝线绣了一个钵子大的大圆圈,绕着大圆圈的周遭,也用黑丝线绣了十八个茶碗大小圆圈。
就是那个做出入口生意的卫胖子,悄悄问一个麻子老绅士道:“这就叫国旗吗?”
麻子老绅士叭着那支紫竹身、玉石嘴的叶子烟杆,“嗯”了声,不说什么。
卫胖子偏着大脑壳(发辫倒也剪掉。但留下的头发,还足够弹到背心,要是搭上假发,仍然可以打一条油光水滑的长发辫哩),数着旗上的小圆圈道:“十八个!为啥要画十八个?呃!哦……十八省哟!中国十八行省。老太爷你说是吗?”
“嗯!”麻子老绅士依然叭着叶子烟。
卫胖子又眯起眼睛,把旗子打量了一番,咕哝道:“太素净了!说句天理良心话,革命国旗硬没有黄龙旗打眼。”
麻子老绅士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再“嗯”,便走开了。
已经把发辫剪掉、穿了一身便衣的李湛阳,陪着脸色苍白、手足无措的纽传善、段荣嘉跨进会场时候,奉命到通远门外去迎接革命大军的朱之洪,恰也打着马,向高峙在山坡上的通远门走来。同着他一道的,是一个四川高等学堂学生张颐。这个少年是杨庶勘的学生,在叙永厅读中学时候,便同一些同学参加了同盟会。朱之洪到成都来开临时股东会,就彼此商量过,要利用同志会争路民气来进行革命运动。到七月十五日以后,同志军风起云涌,一般在成都学界中的革命党人,大都潜身出省到川南、川东奔走联络。张颐到了重庆,报告了荣县、威远县、富顺县一带革命运动情形。接着被派到夔府侦察鄂军动态,及时与鄂军后队里面几个革命党人接上了头,带回一封嘱令前队党员,相机起事的密函。刚回重庆,又被派到川南去走了一趟。这时节,伴着朱之洪出通远门迎接夏之时,他是说不出的满身是劲。本来是个五短身材,但是爬坡上坎,走得比马还快,虽然免不了要张开口喘大气。
通远门的两扇厚城门仍然关锁得严严密密。一班守城的川东巡防兵,尚不晓得下半城的事情,手臂上既没有缠白布,也不听朱之洪的招呼。
那个样子粗鲁的什长,两手叉腰,横身拦在城门当中,凶声恶气地说道:“少说些,我听不懂!我是纽大人派来的,要开城门,除非有纽大人的手谕。没有纽大人的手谕,管你啥子人,格老子就是不开!”
张颐冒了火,项脖子一下又粗又红起来。
朱之洪气喘吁吁地说道:“莫吵闹……莫跟他吵闹……也怪我想得……不周到,没曾叫纽元白……写张字条带来……”
“等我赶回去找他写。”
“来不及了。昨天我与夏之时约过,如其我不及时去迎接他们,就表示城内还有问题,说不定事情尚有反复,他们便安排攻城。炮火一响,事情就不好办了。现在是急于去迎接他们要紧,时间是一分钟也耽搁不得的。”
“那么,怎么出城去呢?”张颐把什长睖了眼:“你听见了没有?”
那什长搓着两手,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城门委实打不开。说真话,倒不一定要纽大人的手谕,要的是钥匙。钥匙在衙门里,你们不拿钥匙来,叫我怎么开这把大铁锁?”
事实如此。但是朱之洪非赶紧出城不可,怎么办呢?还是守城的巡防兵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在城墙外面搭一架长梯,从城上翻爬出去。据说,许多人都是这样出城的(当然,寻常人便非花钱不行,这话不便说,只好不说)。而且有现成梯子,几个兵从城脚边抬来,斜斜地架在城墙外面,不但长短合适,而且梯子的头还高出城墙将近一尺。
朱之洪连忙把长袍的下摆提起,卡在腰带上,巴着梯头往城外一看,不过丈把高。感到是容易下去的。而且城外山坡上的丝茅草有八九寸长,虽未转黄,已着行人踩倒,很似铺了一条厚地毡,即令有什么不测摔跌下去,想来,也不会伤着什么致命地方。
他刚要跨上雉堞,张颐已伸手挽住他手臂道:“三先生别忙,让我代表你去!”
“不!等我去!”朱之洪摇摇头道,“我亲自与夏之时约过,不去不好。何况此去欢迎的,除了他私人外,还有一个副都督哩。”
张颐睁起两眼问道:“还有一个副都督?”
“是啊!我们已经商量停当,军政府里,我们推举列五出来担任正都督,推举他夏之时担任副都督。我此刻去,重要是将列五的亲笔信交给他,要他答应了,好一同进城去宣布就职……”
“就是如此,也得我代表三先生你去!”
“为啥呢?”
张颐用手向城外高高低低的丘陵一挥道:“三先生你翻城出去了,可是马呢?现在一眼望去,不见夏军踪影……或者他们还在浮图关。这样远,三先生你能走吗?”
“顾不得了!”朱之洪翻出雉堞,理着梯级,一步一步直往下爬。
恰在这时,城门跟前忽然人声鼎沸。起初尚听得清楚,是一个人呼叫开城门,一个人答应没钥匙;接着就是一个人叱骂,一个人回骂,几十个人吆喝;最后便是一片嘈杂,人声之外,尚有一种又清脆、又结实的打击——叮咚!叮咚!
张颐慌忙从城墙上奔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大群体育学堂学生军,由朱之洪的兄弟朱蕴章统率着,也为了出城去迎接革命大军。虽然学生军手上没有枪刀,可是都持有可以当武器用的棍棒哑铃。而且体育学生们大都高一头,窄一臂,气象威猛,把十来个巡防兵逼在城门两侧,手上的九子快枪也被夺去;有几个人正用铁哑铃在敲打门上的铁锁——叮咚!叮咚!
张颐刚刚奔拢,铁锁也刚刚打落,城门也刚刚打开。
他挽着马缰,向众人高叫道:“诸位同志,让我先出去!”
“为啥要让你?你有啥子权力?你特别些吗?……”
“是张君!好的,让你先走一步!”朱蕴章认得他。
张颐牵马奔下高坡,看见朱之洪垂着头,颓然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包上。
不等张颐问询,朱之洪先就摇头叹息道:“只好请你代劳了!”并伸手从怀里把个大信封取出,递了过去说,“这就是列五的亲笔信。一定要当面交与夏之时!一定要他答应!一定要他整队进城就职!事情非常重大。假使夏之时怀有别意,不答应,我们今天城内的部署便非从头来过不可了。唉!我若是不熬几个通夜,今天不多跑几趟路,此刻不头昏目眩、四肢乏力的话,我真该亲自去的!”
“三先生你尽管放心,这桩事诚然重大,我相信还能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