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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血前后(三)

  洋枪声一响,人的吼叫登时就听不见了。
  洋枪声继续砰——砰、砰——砰了好一会儿,方没有适才那样繁密。但是历历落落地东响一下,西响一下,还延长很久。并且听得出来,近处枪声少些,远处枪声多些。
  尤安又气嘘嘘地出现在房门口。这一回和前一回完全不同。前一回是一脸扬扬得意的神态。这一回,不但面无人色,两只眼睛还大睁着没一点光彩;上下嘴唇白得像两片纸,没有阖严,并且不住地抖颤。站在房门口,很像一个被炸雷震憨的人。
  韩同书大为惊诧道:“尤安怎么了?”
  “老……爷!”眼珠转动了几下,好像鼓足大劲,尤安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看见……打死人!”
  房间里的三个人全像安有弹簧似的,一下都从各人的座位上惊跳起来道:“?……在哪儿?……是谁打死谁?”
  蹇小湖看见尤安连连舔着嘴唇,还一时说不成话,遂把自己斟满了没有喝的一杯新毛茶递与他道:“莫着急,定定神,把嘴润一润再说。……唉!我那蒋福呢?本来同你一道出去买东西的。你回来这么久,他连人影都不见,真靠不住喽!”
  黄澜生摇头叹道:“不管怎样,蒋福到底还在服侍你。我那罗升,却糟糕透啦!从罢市那天病倒,恰好到今天半个月还起不得床,不惟不能服侍人,还要人去服侍他,这又如何说哩!”
  不等尤安把茶喝完,他接着又说:“尤二爷,这下该可摆谈了吧?到底是一回什么事,会把你吓成这样?”
  尤安把茶杯用开水涮了涮,然后恭恭敬敬捧去放在蹇小湖的签押桌上。舒了口气,脸颊已经泛上红色,嘴唇也不再哆嗦了,说道:“怎么不吓人呢?黄大老爷你想嘛,好端端的一伙年轻小伙子,还正活活泼泼、有声有气的,突然一排枪子打去,哪里还像人,简直就是江边上的芦苇草!……也不像。芦苇草虽然被波浪冲倒了,它还能竖立起来,只要波浪一过。……人,实在连芦苇草都不如。这边的枪声一响,那边……其实还不到五丈远,黄大老爷,蹇大老爷,你们闭着眼睛想一想,对面的人,哪一个你没看清楚?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张开口,连牙齿连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这样的活人,一下就应声倒下!……倒下就倒下,连跳动的影子都没有!……就算作死啦!……哎哟!哎哟!我真想不通,看起来那么结实的人,铁棒都禁得住的,怎么!一颗连小指头还不够大的枪子刚一钻进身体去,便一声不哼地倒啦!……死啦!血也不多,只那么一小摊,不过一只鸡的血。”
  蹇小湖道:“尤二爷,你到底在讲故事呢,还是在讲死生之理?”韩同书道:“尤安就是有这么迂!老爷们着急要晓得的事,你偏不说,说了一长篇,全是大而无当的道理。其实谁要听这些道理?谁又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要再说这些空话了,老老实实把你刚才看见的,扼要讲一讲好喽!”
  尤安红着脸皮应了几声“是”,说道:“是这样的。我一听见人声呐喊,老爷们还在研究,我就跑了出去。因为要躲开去五福堂的过道,便绕了一个大圈。等我走到大堂,嚯!一片那么宽大的地方,几乎挤得插不下脚。一看,全是丘八副爷,赶外面排队的是巡防营,里面是卫队,四角四隅、边头边脑才是像我们这些闲杂人。公案的前后左右是穿靴顶帽的大人们,一大群,赵大帅好像也在里面。营务处田大人、兵备处王大人、参谋处吴大人、臬台周大人、巡警道徐大人都站在两边。藩台尹大人、陆军统制朱大人、劝业道胡大人,还有衙门内的一些大人,都伴着四少大人站在公案前头。光看那阵势,就叫人感到眼前的事情不比寻常。……那时节,远远地看见仪门外面一大堆人要朝里走。一队丘八副爷,不晓得是巡防营,是陆军营?——有陆军,大堂下面两廊和空坝里便是两列陆军。总之,丘八副爷横着枪杆不要那堆人进来。到底人多势众,稀稀落落的一排丘八副爷是阻拦不住的。……人涌了进来。一大群,一大群,密密麻麻,谁数得清!看看涌过了圣谕牌坊……大堂上好多声音也在叫唤:‘大帅口谕,不准向前拥挤!你们有什么要求,赶快推几个代表出来代你们讲!’大堂上的喊声不管喊得多么大,也压不住那些平民百姓的吼叫。……怎会不晓得是平民百姓?我还敢打赌说,差不多还是做手艺的、卖气力的下流社会的人哩!没一个穿长衫子,没一个穿鞋袜。就是短汗褂也敞胸亮怀,并没把纽子扣周整。大脚裤管都高高掖在大腿边。毛辫子全都盘在额脑上。就是这样的平民百姓!但是每一个人都拿着一片黄纸。一定是各家巴贴在铺门上的先皇牌位。因为看起来,全是那么长,那么宽,又印有黑字,有些人还两手捧着高高举在头上。……上百数的人,哼!一定不止,少哩,也有好几百人,都敞开喉咙在叫唤:‘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异口同声就是这么喊……”
  三位老爷不约而同地打断尤安的话头道:“哦!原来叫唤的才是这么一桩事!”
  蹇小湖向韩同书道:“看来季帅的锦囊妙计早已泄漏出来了。如其不然,百姓们焉能一下就鸠众到成千的人?”
  黄澜生插口道:“却也怪。连我们在衙门里的人尚不晓得一点风声,外边又怎样知道的?”
  韩同书道:“正因为我们未曾参预密勿,所以不知道这些机要。唉!岂但我们这般小幕僚不配与闻机要,就老资格如徐保翁,善于谋划如楼观察,大约也是备员幕内而其实远在幕外的。目前谁能走内线,谁才是谋臣。谋臣都是外边人,自然机密该外边先知道。道理原本如是,也说不上泄漏。”他又向尤安说道,“你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吧?”
  “是!还有一些。百姓们通过圣谕牌坊,喊叫得更其厉害。是些什么样人,也更看得清楚,原来十有七八都是年轻小伙子。也有几个老头儿和一些未成年的小娃儿,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我看得清楚,敢说没一个人像是来生事的。大堂上有人在喊:‘传话下去,叫这班东西赶快退出仪门,举代表出来说话!若再向前一步,就开枪打!打死无论!’但是凭天理良心说,这喊声漫道百姓们没有听见,——百姓们的呼声那么高,怎会听见大堂上有人说话?就听见也没用,百姓是那样散散漫漫地好像没有人统率。看样子,百姓们除了拿着先皇牌位,——这时看清楚了,确是先皇牌位。除了翻来覆去喊着那两声:‘把蒲先生放出来!’‘把罗先生放出来!’似乎也没有别的打算。不过看样子,要立刻挡住百姓们不准他们向前拥挤,那也是不容易的事情。百姓们涌到大堂的台阶下面了。大堂上也嘈杂起来。有人刚喊了一声:‘再不听吩咐,只好开枪啦!’啪!接着就很尖地响了一枪。我身边一个人说是四少大人的手枪开了火,另一个人说是田大人的。那时又紧急,又乱,到底谁开的火,实在没法弄清楚。手枪一响,登时大堂上的长枪全响了。我来不及防备,把耳朵几乎震聋。举眼一看,我的妈!……”
  尤安的脸色又青了,只嘴唇没有白,也没有抖颤。缓了两口气,又才说道:“人就是那样连芦苇草都不如!几百人都像变哑了,也变憨了。有一些,不声不响扑倒在地上。突然,大家又像从睡梦中才惊醒似的,也不声不响回转头就跑。”
  尤安住了口,三个老爷也沉默着没一个人想说话。
  隔壁房里一个录事在喊:“啊呀!火烧房子,好近喽!”
  一抬头,从后面窗口望出去,果见北向天边一派浓黑烟子直冲霄汉,已经变得阴沉的天色更觉黯然无光,显现出一种令人恐怖的气象。
  断不是一顷时之前才起的火。这时,黑烟当中已经闪出了赤褐色的火光,隔了无数重房子,——幸而都是不敢违制的不很高的平房,尚看得见几尺高的火尾,像巨蟒的舌头一伸一缩。
  当然,大家更其惊惶起来。
  黄澜生首先就慨叹一声道:“这才叫灾难重叠哩!又是兵灾,又是火灾,这日子太不好过了!”
  韩同书向尤安说道:“这却要你出去打听一下了。……发火地方离衙门有好远?离公馆有好远?……是如何起的火?是由于不慎吗?或有别的缘故?快点回来!……这倒是不可轻视的一件事!”
  蹇小湖的寓所就在南打金街的北头。拿起火方向来估量,好像正在燃烧的便是他租佃的房子。即使不是,离他的公馆也一定不远。他的家里,虽不似韩同书家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有十九岁还不到的新姨太太,但他家恰就没有多余的人,一个多病的太太,一个十二岁的儿子,也只雇用了一个仆妇。——服侍他的,是一个不可靠的蒋福。衣物用具那么多,书籍字画也不少,万一火烧起来,他和蒋福还有三个抬轿的大班都不在家,这却怎么办?韩同书的公馆远在东门红布街,尚那样担心,他蹇小湖安能不着急得猫儿抓心?
  如其在平常日子里,蹇小湖当然早带着蒋福,坐上三丁拐轿子跑了。纵然不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起坐不宁:时而跑到后院,恨不得爬上假山去了解一下火头到底在哪个地方;时而奔到房里,搓着手问人:“你们看,这火该不会像那年烧青石桥、学道街一样,蔓延到几条街吧?”因为在平常日子里,警察局的消防很得力,只要火头一上房顶,各处的水龙就出动了,救火的人又多又有经验,不管白昼黑夜,火是不会成灾的。但今天恰恰又出了事,制台衙门在开枪打人,街上当然更乱得难以设想,起了火,谁还顾得去救?那么,起火地方即使离他寓所尚远,也还能够延烧去的。
  大约耐磨有一顿饭之久,蹇小湖下定决心,咬着牙龈说道:“不管是刀山剑林,我也要走了!”
  黄澜生道:“小翁何必忙在一时。等尤二爷打听清楚了,再做计较不迟。”
  “即令打听清楚,总之是要走的。难道今天还要墨守成规,坐候时候到了才退公吗?”
  韩同书也站了起来道:“蹇兄的话说得对,我和你一道走。”
  黄澜生略微有点慌张道:“你们都走了,我呢?……也罢!我陪你们走出衙门去。”
  他们也顾不得各人随身所带的东西。只把挂在衣钩上的马褂取来穿上。抓起各自的皮护书31便向夹道走来。
  才走到夹道口,好几个已经走出去的同寅吵吵嚷嚷走了回来道:“走不通,但凡侧门、过厅,都扎了兵,不准通行。”
  “难道不准我们回家吗?”
  “看光景,我们全体幕僚也被拘留了,和五福堂上的绅士老爷们一样。”
  蹇小湖急得抓耳搔腮地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就是黄澜生也心慌起来。他一下想到他的太太,他的儿女,乃至他家的每个人。要是他今天不能回去,这些人一定会着急死了。制台衙门出了事,他家的人难免不知道,难免不恐怖,他不回去安慰一下,他还配当一家之主吗?
  正乱之际,徐琯匆匆走来大声说道:“各位仁兄,各位大人,大家真个不想留在衙门内过夜,真个安心回府的话,我告诉各位一条捷路……我已和王寅伯说好了,他也点了头。大家可以打从督练公所穿出去!……”
  “是啰!那是可以走的!穿出去,便是督院东街了。”
  徐琯继续说道:“今天督练公所也扎了兵。王寅伯说,四点钟以后要锁门。各位要走,必须这时候就走!……”
  “当然即刻就走,谁还想流连下来呢?”
  徐琯继续说:“还有。最好是三三五五地、从从容容地走,不要成群结队,不要吆吆喝喝!若是被队伍拦阻盘问,大家必须服从,大人老爷的架子千万别拿出来自讨没趣!……”
  “这成什么话!这儿并非营盘,怎么行起军法来了?”
  徐琯继续说:“走出督练公所大门,可就不要折身回来,因为情势不同,准出不准进!……还有,还有,今天衙门外面秩序很乱,不说官兵的队伍庞杂,并且还有不少匪徒借故生风。要是碰着冲突起来,枪弹是没有眼睛的,带了伤,或竟被打死了,这冤枉的责任只好各自去负!”
  “啊!这倒是可虑了。看来,还是不要去冒险的好哟!”
  不敢冒险的很有一些人,连民政科的两个录事一个核对在内。
  蹇小湖、黄澜生毫不迟疑,立即偕同三四个人转过夹道,向督练公所的后门走去。韩同书犹豫了一下,不再等待尤安,也追随着他们跨进督练公所后门。故意放缓脚步,做出一种若无事然的态度。
  但是刚走到第三进的穿堂,——果然每进房屋都有一些戴制帽、穿制服、系皮带、打裹腿、蹬皮鞋、负背囊、执洋枪的新式陆军在那里站哨起坐,却没有要阻拦和盘问他们的意思。——忽然看见尤安急急忙忙从外面走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正是蹇小湖盼了半天的蒋福。
  “尤安!……怎么会打从这里进来?……”韩同书才问了这么一句。
  蹇小湖已经向着蒋福骂了起来:“混账东西!简直不能使用你了!只要一离开我,便看不见你的影子。你晓得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老半天找不着你,你奔到哪里去了?”
  “老爷,你还要骂咧。起先不是为了送老朱去红石柱军医学堂,我还不能走出仪门哩!”
  “!送老朱去军医学堂?”
  “嘿!老爷,你咋个晓得哟!大堂上一开枪,那枪子就朝着仪门这边飞。我同着那一大伙拿先皇牌位到衙门来请愿的人刚挤进仪门,看那阵仗实在走不过大堂,我只好闪到那伙大班堆里去躲了下。得亏我是蹲在老爷们的轿子中间,大堂上开枪后,才没被大家拖走。好些大班挤在人丛中看热闹。有的被逃跑的人裹走了,有好几个就着枪子打伤。老朱就在这时带的伤。”
  “打伤在哪里?不重吧?”蹇小湖在问。
  韩同书也同时问道:“蒋二爷,我的大班有没有带伤的?”
  “这倒不清楚。伤的死的一大坝。大堂上、两边走道上,就连仪门内外,都在放枪。有的朝着天打,有的朝着人打……”
  尤安插嘴说:“我们的大班没有伤,没有死,就只不能出来,连轿子都一齐扣留在仪门内。我刚走出仪门,就不准再进去。凭你怎么说,全不中用。所以我才打从督练公所走。好在陆军副爷通商量,我只说了声衙门里的人……”
  黄澜生问道:“尤二爷,我们的轿子大班都不放出来,那我们怎么搞呢?”
  蹇小湖仍在问他的跟丁:“你又怎么晓得走这一条路呢?”
  “我把老朱搀扶到军医学堂——他龟儿,不过大腿上穿一个洞,比别一些人就轻多了,他却哭得比啥子人都凶。所以陆军副爷才叫我先把他弄走。他龟儿汉仗32又大,背不动,只好搀着走。把他送到后,我就跑回公馆去……”
  他们已快走到头门。
  蹇小湖立即站住说道:“公馆没事吧?火没烧着吧?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火!到底哪里起的火?”
  “哪里起的火,还没打听准确。现在已经萎下去了,离公馆大约还有条把街远。太太倒不愁火,太太只愁的是老爷。我连气都没喘过,就立逼我来接老爷回去。刚走到这里,恰巧碰见尤二爷。”
  已经走出督练公所大门。蹇小湖来不及和大家告别,遂带着蒋福赶先走了。
  韩同书和其他两三人都住在东门这一头,而且很近,相距总不过两条街,不坐轿子,仅只被人讥诮为有失官体而已。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即是说满街是兵,没有一个普通百姓,你便穿上袍褂官靴,戴上翎顶大帽,你走你的阳关大道,谁来管你,更没有人会笑你,何况大家都穿的便服、薄底靴?因此,大家一走到督院东街,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都向东头的南打金街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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