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堂屋后间格外接出一段檐口,把浅浅半间房子变成一间宽绰光亮的倒座厅——完全按照郝达三家那个格式改建,而格外多装了两垛花格玻璃窗的饭厅,平常吃饭方桌上菜饭都已齐备,黄澜生一家正待举箸时候,菊花才回来说:“楚表少爷说,他不吃饭。脑壳痛,还要多睡一会儿。”
黄家同郝家一样也是那个老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万不得已在吃饭时候必要开腔的话,那也只是说些风花雪月无干得失的事情。所以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黄澜生一面喝汤,才一面说道:“子才近两天像有什么心事吧?夜间摆起龙门阵来,很少搭白;消夜时,吃酒也不起劲。昨夜我留心看了看他的神态,颇有些郁郁。太太,你觉得不?”
黄太太只点了点头,等两个孩子下了桌子,由何嫂带往耳房去洗脸,自己也漱了口,接过菊花绞好的热水洗面巾,擦着嘴唇和手指时,才又说:“怎不觉得?还待你问吗?”
“那么,为了啥子?”
“想必是在这里住厌烦了,想家。”
“想家?回去就是啰!并不是我们要挽留,是他自己害怕牵涉到同志会去,才托词不走的。”
“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
“你该问问他。”
“人家自己不说,我怎好问?”
黄澜生也洗过脸,站起来,跟着太太走进卧房的后间。这是太太梳洗打扮和偶尔拈针穿线做活路的地方。老爷有时也放着书房不起坐,而到这里来同两个娃儿作戏玩。现在是太太坐在梳洗台子跟前的大理石面方凳上,老爷坐在对面不远一张有扶手的太师椅上,各抱一只广东制造的鲨鱼壳黄铜水烟袋,专心致志抽着饭后消食水烟。
最后,还是老爷吹了烟蒂,旋用铜夹子挟烟丝旋说:“我说,太太,你还是该问个明白。子才固然是二十一二岁人,不比小孩,但他毕竟是亲戚,又是晚辈。既然住在我们家,我们就有照管之责。万一有个三病两痛,我们怎么向他娘老子交代呢?”
黄太太笑着,把包在口里的浓浓一股青白色烟子直向老爷脸上喷去道:“你这个人呀,说你老好!你真老好!精精壮壮的一个小伙儿,几天不舒服,也不会就倒床。何况人家害的还只是心病。心病须将心药医。我早已清楚了,用不着再问。”
“心病?是什么心病?”黄澜生眨着眼睛问道。
“那就老实告诉你,人家怄了我的气了!”黄太太还抿着嘴皮一笑。
“!这是怎么闹起的?我看你待他并不错,客客气气,亲亲热热,还有啥子气可怄?”
“你不晓得,原来我请女客那天……”
黄太太把那天情形大约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看他走得很强勉。本来叫他早点回来,我还特为他留了两样菜,意思就是要安慰他一下,再细细给他讲一讲成都的风气,有些地方就是那么闭塞;岂但他们外州县人想不通,连我也还不舒服。可是你看见的,那一夜他就没回来。第二天下午,你快下局子了,他才回来。就从那时起,马起一张脸,蹙起一双眉头,不问他,没一句话交代;问着他,也吞吞吐吐地只说在一个同学家里耍。拿那天以前比起来,简直变成两个人。说真话,以前,子才多巴适我的,样子也至诚,就不说是我的儿子,也真像是个同胞共乳的亲弟弟。现在哩,离皮离骨的。有你在跟前还好,到底有说有笑。如其他回来早点,只我一个人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特特找着我说这样讲那样了。就是我到小客厅找着他,他也有心躲我,不是人躲着不见我,是同我对着面,也把眼睛看到别的地方。这样子,不是怄了我的气,故意摆脸子给我看,还有啥呢?你叫我问他。你想想,我又咋好问呢?难道叫我给他磕头赔礼,讨他的喜欢不成?哼!也太过分了吧!不管怎样,我总之是长亲啊!”
黄澜生还眨着眼睛想了一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太太,我看你用心太专,这一箭不免射冒了靶了。你颠过来想一下嘛,如其子才果真怄了你的气,他为啥不趁此回家呢?他为啥要留在这里同你赌气?他也不犯着要摆脸子来得罪你。我看子才这人,还不那么糊涂。就说夜里摆龙门阵、消夜时,他对你仍旧恭敬而亲切,你说他怎么怎么不对,那是你心有成见的缘故,也是新学家说的戴上了颜色眼镜,所视便无正色了。我说他有心事,是在他不经意时候,从他眉宇神态中看出来的。你说他不拿眼睛看你,依我揣测,并不是他对你有何不了然,而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地方,怕你从他眼睛里看出来……”
“嘻嘻!……哈哈!我就这么能干!那我可以改行看相了!”
“你不信吗?孟子说过,‘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我在发审局当过差事,有过历练,真的,一个人做了坏事,最瞒不过人的就是眼睛。”
太太又一口烟喷在老爷脸上,笑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做过坏事没有?”
“嗨!你就是这样打岔我的话!……你做了坏事,用不着看你眼睛,从你嘴巴里就晓得了。……好了,好了,我们说正经话吧。你说子才几乎天天都在他同学家里玩耍,甚至一夜不归。你可曾问过他同学姓什么?家里是做什么的?有老人没有?以前并无来往,而今为何一下来往得这样亲密?而且还不是来往,是往而不来。我疑心子才所说的同学,是不是确有其人?纵令真有这么一个同学,该不会闹些啥子不可告人的外务吧?太太,你看我这一箭该不会也冒过了靶了吧?”
黄太太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从她低头吃烟的样子看来,知道她承认了老爷的箭是射中了靶,说不定还射中靶上的红心哩。
黄澜生更有劲地说道:“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又无人情世故,正好务外时候。如其同学们都能像王文炳那样正派子弟,那又好啰。学堂里是良莠不齐的,有好人,就有坏人,有正人君子,就有下流痞子,甚至还有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革命党现在各学堂都没有了,丁未年那一次,算是连根拔尽,倒不去管他。可虑的,便是那些下流痞子。这类东西一沾染上手,嫖、赌、嚼、摇、鸦片烟,哪一件不可把人拉下浑水?嚼、摇、鸦片烟为患还小,并且可以防范,可以戒除。唯有嫖、赌这两样,那就贻害无穷。子才如其不住在我们家,我们用不着操心,成龙成蛇是他楚家的子弟。不过既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就应该照管了,你说对不对?”
“你也未免过虑。”太太还有点信不过的意思,“就说嫖、赌,没有钱,行不行呢?子才就是没有多余的钱。我还问过他要不要钱,他说不要。看起来,那两件事,嗯!只怕未必?”
“不能这样说。你不知道天地间偏有这种人,他安心勾引人家子弟下水之先,并不要你拿出多少现钱,等你钻进圈套着了迷的时候,然后扎实整你一下,不把人整得血流不止,不松手的。这叫先撒窝子后钩鱼。坏人的手段狠毒不过的。”
“你是过来人,无怪这样清楚!”太太又开起玩笑来了。
罗升在倒座厅门外咳嗽了一声。
“什么事?”
“局上有人来说,饶大人今天要到局,请老爷即刻去。”
“好吧,叫大班提轿子伺候。”
菊花不等呼唤,已将官靴提来,顺手把水烟袋收了去,连洗脸铜盆,连洋葛巾一齐递与罗升。
太太亲自服侍老爷穿铁线纱马褂时,说:“你不是说饶凤藻要调了吗?为啥还又下局子来?”
“调是准调,听说调督辕民政科参事。这是一个新设的幕僚差事,权很大。今天下局,一定是来检点移交事宜的。”
“他走了,下一个总办是哪个?”
“还没消息。候补道这么多,总有一个来的。”
“你的差事该不会脱吧?”
“很难说。目前州县班子的候补人员一大群,像我这样有产业,不愁吃饭、穿衣、住房子的,并不多,看我几年来差事没脱过手,有几个不眼红?现在头脑更换,正是机会,钻营的自然有人,不过我倒不恋栈。一则月间几十两银子的薪水真不够我应酬开销;二则葛寰中已经在替我搞干,一任经征局长下来,是很可观的。仅只一点,听说成都府属十六州县的局子,早已人满为患,腿肚子都大,比如唐豫桐这样的人就很多,我挤不赢。葛寰中说,越是偏远地方,越容易,像酉阳、秀山……”
“算了吧,莫再说了。酉、秀、黔、彭都在山垭垭里,那么远,去充军倒好!”
“自然啰!酉、秀、黔、彭太远一点。葛寰中说,也不是我辈去的地方。听他口气,下川南和小川北都只几百里路程,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州县,或者可以。”
黄太太仍然摇着头道:“就有三天路程,我还是不跟你走的,我从没出过门。不过我晓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不像大姐,甘愿当丈夫的烟荷包,连贵州省那样远的地方,也不怕辛苦,跟着丈夫爬山涉水。我就不相信,当婆娘的难道当真就一年半载离不开男人了吗?总之,话说在前,不管你将来的局长在哪一县去当,近也好,远也好,我一定留在成都,替你照顾门户,管教儿女的。我决计不走!”
黄澜生笑道:“局长还在未定之天,太太先就辞差不干。这官,还有啥做头!好吧,等我再去同葛寰中从长计较一下。”
黄澜生走后,振邦也由何嫂送往同街一家私塾上学去了。婉姑在耳房里,由菊花伴着,拿几块碎绸子学着给洋娃娃做衣裳。
黄太太照着镜子,略为收拾。心里一面想着,老爷果真当了局长,譬如地方并不远,就在下川南的嘉定府那几县,一水之便,上路并不坐轿,并不早行夜宿,而且一路上又可观山玩水,雇一个好手艺厨子随着,还可做鲜鱼吃,这又走不走呢?但是举眼把房间内外一看,陈设得这么整齐,收拾得这么漂亮,叫把这些丢了,到一个陌生地方,别说起居行动没有家里方便舒适,就平常要找个熟人摆谈下子,也不容易呀!作客的苦况,她大姐说得多了。何况要丢下这所公馆走开,心里也不好受!一下,又想到楚用。适才老爷揣测的那些,自己确乎没有想到。这小伙子虽然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聪俊,可也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轻浮。乡下人也有乡下人的可取处,那就是诚恳朴实。半年来,这小伙子常在身边周旋,仔细想一想,还找不出什么大毛病。如其真像老爷所料,被下流痞子勾引下水,未免可惜了。老爷只叫问清楚,没说到问清楚之后如何办。想来,也只是切实告诫一番,把他送回新津罢了。但这也不是办法呀!送回新津,难道就不要他再来进学堂了吗?难道从此就不许他再到这里来走动了吗?都办不到的!告诫哩,要是迷了窍的人,哪怕你就口里说得流血,他也只会当成苋菜水。那么,怎办?黄太太因而想起她那个死去的哥哥。听母亲说起来,也是在十九二十岁时,在外面胡乱嫖赌,简直没法管得住,后来由孙雅堂孙大哥做主,把嫂嫂接过门来,果然一下子就拴住了野心,就归了正。看起来,还是该对症发药啊!但是这药呢?
“三妹子今年不是已经二十二岁了!比子才大几个月,也算相当。把她说给子才,他家没有话说,去年他老子便曾拜托过我们;妈也不会有话说的,只要我作了硬保;就只澜生这个人有点迂执,一定会说行辈不同,怎好匹配?其实亲戚已经是瓜葛亲了,就在亲戚中间,这样的例并不少,孙大哥的堂嫂,清起来还高两辈哩!”
黄太太想到这里,很是得意。再把楚用和他的三妹混同着一思考,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对新夫妇。男的好像略为有点傻气,女的是一脸的狡猾样子。“女的强点,男的正该弱点,这才配合得起。大姐懦弱,正好配一个精明强悍的孙大哥……”
她决定去找这个小伙子。假使黄澜生所料不差,她当然要照她设想的去做。即令黄澜生料错了的话,她也要把这头亲事提说出来。为啥子?“为了把这小伙子拴住!”
小客厅里阒无人影。再朝通客房的门上一看,天蓝哔叽门帘纹风不动地垂着。
“咦!还在睡!这小伙儿莫非当真病了?”
把门帘撩起,花格子门扉原来大开着,房里也没人。床上的蚊帐门已经高高地分挂在帐钩上;猩猩红呢面夹铺盖已折叠整齐,摆在凉席上。再看衣钩上挂着的长衫和洋伞都不在。显然人起来后,并非上茅房或到后院去洗脸漱口,而确实上街走了。
黄太太赶快走进房间,再把放在后窗台下,也就是放在单人架子床旁边的条桌一看,果然,经常和人在一处的钱包、纸烟、洋火,俱已无踪无影。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纸烟灰、纸烟头、洋火梗。
一下就生了气,黄太太不由大声喊了出来:“嗨!真是哟!也太自由自在了!我这儿是客栈吗?就是客栈咧,出去进来也该给掌柜娘打个招呼呀!……”
恰恰何嫂回来,拿着扫帚、鸡毛掸帚、小水桶和抹布走到小客厅,一面挂门帘,一面应声说道:“那倒莫怪人家楚表少爷!我头一道进来收灯盏时候,人家刚起来。才穿鞋,就问表婶呢?我说正在吃饭,你去还赶得上。人家说,昨夜不晓得啥缘故,老半晚睡不着,清早一睡,就头痛,胃口上也有点翻,不想吃饭。劳烦我跟表婶表叔说一声,他剃头发去了。说是老毛病,在学堂里总是找剃头匠通通头发,再周身搬打下子就好了。是我进去忘记说了,跟手你们吃完饭,我又去经佑两个小人子,一直就没记起人家说的话。人家原本打了招呼的,只怪我没有替人家传到。”
何嫂旋打扫旋说,黄太太也便旋听旋气散。到末了,何嫂快要打扫完毕,黄太太才笑着说:“像你这样旋说旋忘的记性,以后还不知要误多少事哩!幸而这里只我们两个人,楚表少爷该不晓得我在骂他吧?不过也难说,你们这些人的嘴!……”
“好啊!太太,你莫一竿子把人打尽了!我就不是那种吊起下巴乱说话的人!我帮了十几二十年的人,连到你这里,算是帮过七家了,我从没有遭主人家说过我口不稳,爱翻是非。就因为我晓得人家说话,哪里没有一点轻重,有的说得,有的说不得。太太,像菊花和灶房里老张这两个人,你倒要留心。张大爷呢,越老越糊涂,平时嘴喳喳的,听见啥子,就说啥子,凭你再骂他,也更改不了。菊花呢,也学得一张寡嘴,有的说,没的道,好比那天……”
黄太太连忙止住她的话头说:“我晓得了,不要你再来指教我。打扫完了,快点去把衣裳洗起来吧!”
看着何嫂放下门帘走后,黄太太才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人!就只她的嘴最不稳,就只她最爱翻是非,得亏我晓得她的脾气……这是啥?”
黄太太正待转身,忽然看见枕头角下塞了一件东西。她不禁伸手拉出来一看,一张大白纸包成一个扁平的纸包,皱得像老太婆的脸。大概包好了又打开,打开了又包好的次数过多,同时又经枕头压过的缘故。纸包不大,并且是软的,一面寻思:“是啥子好东西包在里面?”一面就放在桌上去拆。没粘糨糊,很容易拆,只是拆一层纸,又一层纸,外面是白对方纸,里面是白洋纸,是蜡光纸,是花纸。最后显示出来包在里面的,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抽纱编花白洋纱手巾。
黄太太起初还只是笑了笑,心想:“好傻哟!一张手巾嘛!也值得这么珍重!”但是展开一看,心里就犯起疑来。原来是一张女人用的小手巾,并且不是新的,甚至还染有几团红色,很像是嘴唇上的胭脂。
“噢!这小伙儿硬是有了外务啦!这不是那些啥子坏女人、烂婆娘送的。难道还……”
说不下去了,并且立刻感到脸颊上顿然有点发烧。同时不自觉地把右手手背堵在口上,好像要把刚才低声骂出的那些不好听的字眼给挡回喉咙里去似的。因为她看见手巾角上有一小朵用蓝丝线扎的兰花。这是她的手巾呀!兰是她的名字。她姊妹三人,大姐叫梅君,她行二叫兰君,三妹叫竹君,因此她们的用动东西,从手巾到裹脚布,都用各人名字打下记号:一朵梅花,一朵兰花,一片竹叶。这已成了习惯。
再下细一看,并且记起了这手巾是七八天以前才失落的。那天,是楚用特特邀约她到悦来戏园看京戏。演戏当中,楚用在男宾堂座内写了一张字条,叫服务的幼童送到女宾楼座上给她。蚕豆大的楷字,写得一笔不苟:请她不要吃点心,散戏后他在梓潼桥西街女宾出口处等她,一同到劝业场前场门口去吃水饺。因为她从楼栏边向着楚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还引起堂座中好多男宾的注目;并引起服务女宾的一个老妈子的误会,故意来献殷勤,问她要不要给楚用送个纪念东西去;甚至引经据典地讲出某知府大人的姨太太、某知县大老爷的小姐、某女学堂的几个女学生都是在这里搭上了男朋友,都是她同某一个幼童传书递柬送纪念品的。黄太太当时又好气又好笑,还故意给那老妈子开个玩笑,凑着她耳朵说:“那个小伙儿早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们的交情正酽哩!等我耍厌烦了,二天要另找新朋友时,再请你拉皮条,只要服侍得这些太太们喜欢,锭把银子的赏号不在乎的!”还逗得那坏东西连屁股上都是笑。吃水饺时候,她曾悄悄地把这故事告诉过楚用。他笑得满脸通红。现在回想起来,这手巾就是那时掉的。“那几团红颜色,有点油渍,不是从我嘴上揩下的红油吗?”
她一扭腰身就在床边上坐下来,把手巾握在手上想道:“一条脏手巾,偷了来不为出奇,还像宝贝样用这些好纸包着,塞在枕头底下,这是啥子意思?”
这是黄太太自己欺骗自己的想法!难道她真果不晓得楚用怀的是啥子意思吗?这,也有她的理由。她从自己的经验,从许多大小传子书上所讲,她认定女人从十四岁到二十岁,算是一朵花,这时节,才应该风流放荡,才应该得到男子的迷恋,和享受男子的奉承。过此到二十八岁,算是花已盛开,只有一些狂蜂浪蝶,偶来照顾,如其女人本身还存什么妄念,那就该鄙薄了。二十八岁以后,更不必说,没有出嫁的,称为老姑娘,不但嫁人无望,就想胡行乱为,除了老头子外谁还愿意招揽?嫁了人的,大家都称为子孙婆婆,换句话说,只应该给丈夫生男育女,管理家务,平平静静、本本分分做一个内助。当了贤内助而尚要像二十岁以前那样来荒唐,这岂止要招人议论,自己想起来也会害臊的啊。
黄太太今年将近三十岁,已经当了十年的官太太,有儿有女,在乡党和同寅中间,谁不恭维她是一个又能干又正派的女人?她仗恃这一点,有时便不免有些不羁地方,别人以为她在卖弄什么,其实她是出于无心。比如在悦来戏园那段故事,她为什么要告诉楚用?只不过以为是谈笑资料,只不过要证实老绅士们訾议成都风俗败坏,由于周孝怀之开办娼厂唱场确乎不是冤枉他的话。她那天不但告诉了楚用,还告诉过黄澜生。黄澜生听后倒一笑置之,并不认为稀奇;楚用这个年轻小伙子,却花了心,动了邪念,居然把她使用过的手巾偷来当宝贝!
“这小伙儿真是一个没有开过眼的乡巴佬儿,连我这个老娘子也看上了。唉!早晓得这样,那天实在不该把那笑话告诉他。说不定这乡巴佬儿还以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他,故意捏造一番话来逗他哩。”
既然形迹已露,这事怎么下台哟?
黄太太反反复复想了好一会儿,不理会是不行的,闹开来也不好,严厉地责备一顿吧,会伤人家的心。不管怎样,人家总归是好心肠。若是不教训几句,又不免宽纵了他。只有这样:轻言细语来讲道理,又要把人家说得心服口服,又不要伤人家的感情,何况“还要替三妹子撮合哩!……噢!太难了!莫非这一回又是命中注定的?”
黄太太猛一抬头,糟糕!这个该挨板子的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竟自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洋布长衫已经脱下,提在手上,头发果然剃得光光生生,发辫也梳得油光水滑。但是青春焕发的脸上,却红一块,白一块,牙巴咬着,额上青筋暴起,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更是一种又羞愧、又恐惧、又惊惶、又粗暴的复杂神情。显然他已看见她手上握着的东西了。他这样子,要出事!是的,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