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罗升来打招呼说,午饭已摆好了,老爷他们在倒座厅里等候。
黄太太才露出笑容,向楚用点点头道:“随你咋个分辩,总之,说话不作数的是你,不是我。我也体谅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燕尔新婚里头,哪有不昏几天的?不过日子还长远,你这个人到底变不变,以后看吧!”
楚用也跟着她笑道:“当然,当然,日久见人心!”
他又把包袱打开,拿出几件用红纸包着的针黹。
“送你表叔的吗?不忙拿去。连我的那份,都暂时放在你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孙大哥、周妹弟都在跟前,你不送一点,说不过去;送哩,你东西带得不够,倒不如都不送,大家免得见怪……并且这几天,大家心头想的,口里说的,都是啥子独立啊!革命啊!这些大事。只要你不提起,人家也不会想到这上头……不过,振邦、婉姑两个娃娃,你每人都该给一点拜钱。你们乡坝头不作兴,我们这里却是要的,尽管没给新娘子拜过……不要那么多。多了,颠转不像亲戚。一个人一块钱,尽够了。若是没有红封筒,等会儿我找两个给你。”
两个人刚从门帘高挂的客房走到小客厅,菊花已经带着振邦、婉姑奔来,催请吃饭。
两个娃娃跳着笑着,问新媳妇长得好看不好看?问新媳妇是大脚、是小脚?问新媳妇胖吗瘦?高吗矮?所有底下人(尤其是何嫂这个坏婆娘)教他们的问话,他们便没头没脑地向楚用投过来。
楚用通红着脸,只是笑。好在两个娃娃并不一定要他回答,被妈妈吆喝了两声,也就算了。
倒是他们的父亲,一个四十几岁、有修养、有地位、前后讨过两个老婆的人,反而比娃娃们好奇得多。在倒座厅里同楚用对作过揖,道过喜,接着就不断追问他这表侄,花烛之夕,是一种什么滋味?口吻之间,还带一些不应该是长辈们说的话。不但把楚用弄得很狼狈,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孙雅堂、周宏道两人也都笑得几乎伸不起腰。直到他的太太从围房里经佑何嫂捞了泡菜进来,才把这台戏结束了。
其实她并没有责备什么人,也没有对什么人生气,仅仅把她那素净面孔上一双几乎能够说话的眼睛,向她丈夫瞅了一下;同时,把微微有点上翘的嘴唇用力地瘪了瘪,轻言细语说道:“酒都凉了,为啥还不端杯子呢?”
孙雅堂讨好地笑道:“就是专候女主人哩!”
黄澜生赶快举起酒杯,特别向楚用让了让道:“一杯素酒,权当致贺!没想到你今天会拢得这么早。”
“若果不在簇桥去约彭家骐,老早就拢了。因为昨天动身得晏,走到双流,就擦黑了。本想赶一程的,听见人说路上不大清静,并且赶拢了也进不了城……”
周宏道表示惊异道:“怎么说起的!这种时候,难道路上还有棒客不成?”
孙雅堂看了他一眼道:“你默倒现在就天下太平,现在就夜不闭户,路无拾遗了?”
黄澜生一面举箸捡菜,一面点头道:“的确没有那么容易!”他又掉头问楚用,省城快要独立的消息,他在新津可曾晓得?
楚用摇头道:“一点也不晓得……”
黄太太抿嘴笑道:“你想,人家这一晌做的啥子事哟!哪还分得出心思来问这些不相干的独立?”
“表婶又说到这上头来啦!你可以问人的,成都省的许多事情,不说我们新津在百里之外,完全不晓得;就是离省城才四十里的双流县,也要隔上几天方传得过去。”
周宏道问道:“那你不是今天进了城,方知道明天要独立?”
“倒是今天方听见说。可不是等到进了城,是在簇桥时候,彭家骐告诉的。不过说得不大清楚,只晓得赵尔丰垮台,四川要独立,咨议局执掌政权,却不晓得就在明天。”
他们这一台酒饭,便这样谈谈讲讲、吃吃喝喝,一直到四点钟左右,彭家骐从学堂来找楚用时候,大家方离了倒座厅,正安排再到书房里去起坐。
楚用刚刚出去,便听小客厅里笑声大震。振邦向上房飞跑来,一边大声喊道:“爹爹!大姨爹……你们快来看哟……”
黄太太首先赶到堂屋门限边。婉姑也正跑上阶沿,一路尖声尖气地叫喊道:“哥哥……哥哥,等我说……”
振邦到底抢先说了。说的是彭家骐脑壳上没有了帽根儿。
黄太太把振邦呸了口,笑道:“我默倒出了啥子稀奇事,原来是剪帽根儿!周姨爹不是早就没有帽根儿吗?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过?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可是妈妈仍然挽着女儿的手,向小客厅走来。
小客厅里不只是楚用与彭家骐,还有罗升,还有高金山,还有伙房老张;当然也有菊花与何嫂。底下人当中,就只没有向来不敢擅离职守的看门老汉。
“原来都会了哨!难怪连隔墙菜园里都听得见小客厅里的笑声!”黄太太虽然笑容未敛,声气却很严厉。
罗升等五人退了出去。但跟着黄太太与两个娃娃后面进来的,却有黄澜生、孙雅堂、周宏道。以人数多寡论,进来的人比退去的人还多一个;以笑声大小论,两个娃娃也不亚于何嫂与菊花。因此,小客厅里依然热闹非常。
黄澜生笑着问彭家骐:“听说你足下与舍亲进城并不久,何以骤然就把发辫剪了?”
彭家骐犹自站在小方桌前,指手画脚地说道:“全学堂的人都剪了,我一个人能不剪吗?我特别来告诉老楚,他若果今天不赶快剪了,明天进学堂去,准定要受方的。嘿,嘿,老楚,土端公已经受了一方,吓得抱头鼠窜而去。我们还用全体学生名义,巴了一张告示在监督室门上,明白告诫他:倘仍脑垂豚尾,便是甘为满奴,着即斥退出堂,不准再当监督!这是罗鸡公、乔北溟几个人搞的六言韵示。并且抄了一份,叫秦稽查亲自跟他送去了。老楚,你说痛快不痛快?”
当然痛快,连黄太太都放声笑了起来。
孙雅堂把脑壳两摆道:“对于你们监督,似乎太不恭敬了一些吧?”
彭家骐一下就火了,睖起眼睛,把孙雅堂一瞥道:“你这位先生不晓得屠致平在我们学堂里,简直是一个专制魔王。他接事到现在,不到三学期,着他挂牌斥退,不许转学插班的,有七个人。无故默退,不许继续读书的,有十个人。规则多如牛毛,动辄记过扣分,又不准学生质问。我们早已不安逸他了。现在四川独立,推倒异族专制,大家平等自由。我们身受压迫,不在这时候革他的命,打他的屎罐,已算仁至义尽了,怎么的,还要叫我们恭敬他?呃!你这位先生……”
楚用连忙截住他的话头道:“你不认得吗?我跟你介绍,这位是……”
他刚把两个人的姓名介绍完,黄澜生接着说道:“我的这位周襟弟,是前几月才从日本回来,在绅班法政学堂教书。这位是我的襟兄,目前正在军政府秘书局里办事。”
黄澜生的意思很明显,想抬出两个人的身份,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年轻学生压一压。
但这个年轻人并不十分理睬那位洋服穿得笔挺,态度却甚拘谨的东洋留学生。偏偏注意到在军政府秘书局办事的孙雅堂,尤其注意到他瓜皮帽底下那条乌黑的松三把发辫。
“呃!孙先生,你们军政府不作兴剪帽根儿吗?”他不禁冲口而出地这样问了句。
楚用连忙叫道:“小彭!你……”
黄太太也脸色一沉,哼了句:“好不客气!”
彭家骐满脸通红,几乎红过了耳根,窘得不知道怎样来收回这句话。
孙雅堂反而哈哈笑道:“问得对。我们军政府里,到今天上午,确乎剪帽根儿的不见多。为什么呢?因为明天独立,大家都称之为大汉光复。我们军政府也定名为大汉军政府。既曰大汉,那么,这头发的处置,就得加以研究。帽根儿自然不能要。不过一剪刀剪得像你彭君这样白鹤尾巴似的,好呢?还是把辫子拆开,像道士一样,在脑顶上挽上髻子的好?到底那种好些?大家尚在研究。总要等到明天,军政府正式成立,正副都督就了职,方能决定方针。如其决定方针要恢复汉代衣冠,叫大家挽髻子,我们在今天把头发一剪刀剪掉,请教你彭君,那时,却怎么办呢?因此之故,我们就不能不观望一下了。”
周宏道把两手连拍了几下,笑道:“理由充足,此案可予成立。不过,大势所趋,复古未必可能!”
黄澜生接着说道:“对,自从提倡维新以来,主张改变服制的人就没有说过要复古。”
黄太太也说:“我虽不是男人家,我却赞成你们把帽根儿剪了的好。你们看哟,好好一件新衣裳,过不多久,背心上便是一大块又脏又油的腻垢,真不好!光只疼惜衣裳,就该剪!”
孙雅堂道:“挽成髻子,也不至于再把衣裳打脏。”
“唉哟!你咋个这样说法?我们挽纂纂的就知道,像你们肯出油汗的人,头发本来就脏,挽成髻子,要是不经常篦着洗着,简直会臭死人。与其这样打麻烦,倒不如剪成短头发还好打整些。”
彭家骐这时恢复了常态。有意巴结地向黄太太把拇指一竖道:“黄伯母,你硬是开通!”
楚用乘势说道:“好不好就劳表婶的手,把我这条豚尾剪了,免我进学堂受方?”
周宏道道:“要剪,我主张老实剪短些,等四围短发长齐了,好梳拿破仑样式。”
黄太太道:“老实剪短些更好,我可以拿去长长的扎几绺假发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