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张贴全城这一天,恰是周宏道同龙幺姑娘竹君举行新式结婚典礼的好日子。
按照龙老太太的本意,龙幺姑娘的婚事,最快也得在明年二月才能办理。因为老规矩是这样的:一个姑娘从受聘到出嫁,就是中等人家,不十分讲究置办多少陪奁,最快也该经过十个月。若然过早了,亲戚当中的闲话可受不了,不是批评当父母的太不慎重,便是非笑你把尊贵的女儿当成丫头子在看待。
但是龙老太太毕竟答应了,又是什么缘故?缘故就在她的二女儿黄澜生太太……
黄太太被周宏道今天请求,明天请求,说了几篼话,做了多少丑样子,要这位精明干练而又通情达理的二姨姐设个法,把那老顽固丈母娘说得回心转意,让他早一点儿享受家庭幸福。
黄太太抿着嘴皮笑道:“光顾你一个人的幸福,我倒难得劳神……”
“嘿嘿!二姐,当然也有幺姑娘的份的。”
“既有她的份,不如就叫幺妹亲自去跟妈说。”
“幺姑娘怎么好启齿呢?二姐,还是你当姐姐的人说话方便些。何况你又是媒人。”
“你这个人才老火哟!我们做媒人的,把你们两个拉到一起,也就够之极矣。莫非一定要拉上了床,等你们生了娃娃,才脱得了手不成?”她并且尽情尽兴地大笑起来。
周宏道的一张宽皮大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半。连忙摸摸领带,鞠了一躬,又顺便作了半揖道:“二姐真爱取笑人。无论如何,总要劳烦你这冰上人的。……等幺姑娘结婚之后,不消说,三百杯之外,定要重重酬谢。”
“酬谢?”黄太太把嘴一瘪,“新人上了床,媒人撂过墙,你怕我不晓得?”
周宏道几乎赌咒发誓地说:“绝不至于!绝不至于!”
黄太太允诺后,想了想,便坐轿子到南打金街孙家,会着她大姐,商量如何去向龙老太太进言。
孙师奶奶不住摇着头道:“莫再找我去跟妈说了!再去说,担心会把我肚子气炸!”
“未必然就看着幺妹的姻亲破败完事?”
“咋个会说破败呢?聘定已经下了,两个人你来我往又那样亲密,并且还一同出名字请过客。只不过推缓几个月结婚,难道捏在手里的鹌鹑,还怕它飞走了?”
黄太太的两颗黑绒花的眼珠滴溜溜几转道:“我就是担心它会飞走哩!你不晓得周宏道这个人,虽说年纪大了点,人又委委琐琐不很气派。可是人家资格高,是留洋学生;家底好,是中江县粮户;在成都又是个单身汉,上无父母伯叔,下无兄弟姊妹,元配太太一过门,便是一家之主。这样好的女婿,有姑娘的人家,哪个看了不眼红?凭我晓得要下手收揽他的,就有郝家、葛家。葛家哩,姑娘稍为年轻一点,不是当家时候,葛大嫂不大愿意的,还在于行辈不同。但是郝家的香荃却合适呀:女学生;十八岁的大姑娘,长得泡酥酥的,嫩闪闪的,比她大姐还受看;又能料理家务。要是那时我不先下手,赶快叫澜生出头把幺妹介绍给他,哼!……”
黄太太本来想说:周宏道为什么经黄澜生一提说,便立刻答应了呢?因为周宏道第一次到她家来赴宴的时候,她出去陪过男客。周宏道那时就注意了她,称赞过她又标致,又大方,比日本婆子还好。所以一说到幺姑娘,周宏道以为一母所生,姐姐是这个样子,妹妹一定也是这个样子,因才毫无犹豫。老实说起来,幺姑娘这头姻亲,确确实实得亏她这位二姐打了样,无异于沾了二姐的光。要是周宏道不先见过她,而先会见了郝香荃,恐怕黄澜生开口之后,他未必便那样眉花眼笑地连连称谢啦!不过这番话只在黄太太脑里闪过,她用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她非常清楚,如其这么一说,孙师奶奶必然要多她的心,必然会当面鼓、当面锣地讥诮她是耗子爬秤钩,自称自哩。她们姊妹间的情感有时固然很好,但是彼此的嫉妒却也不弱。黄太太还比较蕴藉、含蓄,孙师奶奶一旦发作起来,却是无敌于天下的。
黄太太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也算他们前世有缘,周宏道对幺妹,居然一下就投合了口味。……不过,我总有点担心。一则,幺妹的人才只有那个样子,中中平平的,说不上歹,也说不上好;二则,文墨只比我们高一点,说来到底有限,又不是个时髦女学生。这些不说它了。人又生得本分,并不像我们遇事有抓拿。……所以我常想,若是打铁趁热,趁着周宏道正在红纱罩眼72时候,赶快给幺妹把姻亲完了,两个人同床睡过觉,就不怕再有啥子大变动。……妈又不懂得这些道理,偏偏抱着一本老皇历不丢手。跟她说,又不听。万一事情拖得过久,周宏道眼睛一亮,看出了幺妹的一些扁毛儿73,来一个翻悔退聘,现在是维新时代,凡事讲开通,你有啥子法宝能把人家制住呢?姐姐,你说该是哈?”
孙师奶奶让她说完之后,才扑哧一笑道:“二妹,枉自你聪明一世,原来你才糊涂得可笑!”
“?……”
“莫非你才红纱罩眼,真个看不出来吗?”孙师奶奶还是那样挑逗地笑着。
“啥子事?”
“哼!幺妹同周宏道已经上过床了。”
“咦!真的吗?”
“还是幺妹亲口向我招的供状。连雅堂那个老好人都有一点察觉了。”
黄太太颇为惆怅地说:“这个鬼丫头!……”
“你莫怪她。她说来,虽是出于周宏道的估逼,她也存心要把这条光棍拴住,才肯了的。”
黄太太要笑不笑地说:“看不出来,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
“你还认为她本分,不像你我遇事有抓拿。……嘿嘿!告诉你,风气变了,现世的成人姑娘,你默倒还像十几年前你我当姑娘时候那样蠢吗?现世的姑娘硬是厉害得很!”
“嗯!不错,这一晌,幺妹的眼神体态,果真有些异样,笑起来也比以前野多了。我因为这一晌心里不空闲,便没留神去考察她。”黄太太忽然眉梢骨一,怒气满脸地说,“可这鬼丫头,为啥对你招了供,却又瞒着我呢?”
“因为害怕你。”
“为啥要怕我?我又不是老腐败,老顽固。”
“幺妹说来:二姐嘴尖舌利,又是好强的人,晓得了,包管会骂她丢了媒人的脸,还会耻笑她贞节女怕遇囚皮汉74。嗯!说到那些囚皮花脸的汉子,真是我们妇女家的命宫磨蝎!他不把你纠缠到手,硬不甘心。幺妹口说是她为了要拴住周宏道的心,才肯了的。我说,不见得,还是她自己说的,遇合上了囚皮汉,没奈何了。”
黄太太觉得耳根有点发烧,连忙笑说道:“啧啧啧!你就把囚皮汉说得那样凶。我这个人,就不怕遇见囚皮汉。”
“不要把弓拉得那样满。”
“为啥不呢?我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还会花心吗?”
“就是会花心啰!你说句真心话,你遇见过囚皮汉没有?”
“你才怪呢,为啥要拷问起我来?”黄太太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老姐子,莫非你着囚皮汉纠缠过吗?唔!一定是的,你刚才不是说过来?”
“嘿嘿,我倒想有人来纠缠我,只是我老了,没有这资格了。”
“我还不是老了,没有资格了?”
“并不!你的资格正够哩!……”
黄太太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正正经经说道:“不扯这些无干得失的话了。我想起来,周宏道为啥一连几天独自一人跑来找我去当说客,并且那样猴急?说不定,鬼丫头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东西,没法想,才支使周宏道出头的。”
孙师奶奶点头道:“怕不是那样的吗?”
“既这样,倒不如对直把这桩事情对妈说了吧。”
“这咋使得!”孙师奶奶眉头微蹙道,“岂不要了她的老命?她一辈子不放心的,就怕我们姊妹们做了啥子出乖弄丑的事,败了她龙家的门风。何况幺妹又是她的心肝宝贝,现在搞出这种先奸后娶的事来,她咋个受得了?”
黄太太两手扭绞着一张雪白的、绣有角花的细麻纱手巾——这是龙幺姑娘新近才从马裕隆洋广杂货店买来送她的礼品之一——低头寻思了半会儿,方抬起头来向孙师奶奶说道:“我想来,妈这个人的脾气,是吃硬不吃软的。你若低声下气好好跟她商量,她准会顽固得像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的。设若你进门就给她一个烹缸75,使她回不到神,她反而会巴巴结结地请你做主张。你说,妈的脾气可是这样?”
“嗯!好像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去说幺妹的事情时候,最好是这么办:一开口,就怪她为啥让一个大成人的女子,单身独自地去同一个讲新学的男人你来我往?光是来往也罢了,还听从两个人无明无夜混搅在一起。听说,周宏道一到家里来,从没有陪伴老人家摆过几分钟的龙门阵,总是一头就钻在幺姑娘的绣房里,有说有笑,只管说两人订了婚,讲开通,但男女之间,也该有个分寸呀。老人家眼睁睁看着为啥就不提防一点?老人家难道没有想到干柴近烈火这个譬比不成?好喽,如今两个人竟自搞出怪事来了。不但辱没了龙家门户,连我们姊妹脸上,也没有光彩,况且我还是媒人。要是这丑事张扬开去,别人不责备你当娘的人糊涂,一定要疑心我这个当姐姐的人,做了媒,还带拉皮条。你被别人耻笑,倒千该万该,我背了冤枉,却是跳到黄河洗不清。我现在别无二法,只求你老人家赶快想个方子,把这件伤风败俗的丑事遮掩下去。要不然,就照今天大家说的话:赔偿我的名誉!名誉就是生命!……”
孙师奶奶早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莫再演说下去了!你这张利嘴哟,真可以到衙门去滚案子啦!黑的能够说成白的,没理的事能够说得天花乱坠。”
黄太太也笑道:“莫讲这些空话。你只评一评,我这样去开口,妈该不会哭起来?”
“还有不哭的?不过也好,你这样跟她一逼,说不定妈果真会将就你,叫你出主意的。”
“我想来,她也只好听我的话,答应男家早点把幺妹娶过去,好遮丑。她要是不答应,我还有话说哩……”
正这时候,孙雅堂从筹防局回来。两姊妹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趁着孙雅堂独自一人在堂屋外吃饭,便来找着他,把黄太太所想的办法大略说了一遍。请教他,是不是可以这样去逼迫龙老太太,使她答应把幺姑娘的喜期提前办理。
孙雅堂非常热情地赞成说:“该这样!该这样!”
而后放下碗筷,叹息了一声,说道:“目前世道如此不好,当父母的也应把儿女婚姻早了了为宜。若果将来偶有差错,遭怪之处还更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