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姑尚不曾走到堂屋门外的屏风跟前,早就尖声尖气、活像吹口哨似的高叫起来:“妈妈!——爹爹!——哥哥好了吗?”
“小声点!”赶走在她身后的龙幺姑娘——即是婉姑称呼为幺娘的周太太——连忙打招呼。其实她的声音并不比婉姑的小,不过还秀气。
但是振邦已在左手正房里喊了起来:“妹妹回来啦!快进来,我还在忌风!”
接着是黄太太的声音,一面严厉地申斥她的儿子:“袜子没穿,光脚就跳下了床。”一面在逗骂她的女儿:“慌得来,连安都请不好了……”
龙竹君掀开门帘,朝里问道:“振邦当真好了吗?”
黄太太道:“那边书房里坐,这里乱糟糟的……”
晓得她二姐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梳头,不施脂粉,绝不见生人;房间不收拾得一光二净,也绝不许人进去。龙竹君只好远远地把振邦望了望,问了两句应该问的话,便同着黄太太,走到对面那间书房来。
黄太太一面叫刚刚提着婉姑小衣包进来、尚未喘过大气的菊花,拿烟泡茶;一面向她三妹致歉说:“无缘无故把你打搅了几天。早晓得邦娃子出的是疹子,不惹人,我也不急着把婉姑儿送到你那里去了。”
“打搅啥子!连肉都割不到,几天的粗茶淡饭,便把客待承了。”
“嘿,嘿,你这个当姨妈的才客气哟!锭子大个小女子,黄毛还没褪尽,便说她是客!这几天,想把你烦够啦,宏道没说闲话吧?”
提到周宏道名字,龙竹君的眼睛里倏地闪了一下很不寻常的光辉,胭脂抹得特别浓艳的两颊,也堆上了不可遏制的笑意。很显然,这个已经结婚了一个月又二十几天的新娘子,依然在温馨的生活中,只要一接触“那个人”的名字,心坎上就会发生一种乐劲的。
黄太太瞟了她一眼,不由抿嘴笑道:“我想到你们只有一张新床。床尽管宽大,夹一个小女娃娃在中间,到底不大方便。何况……”
“嗳哟!二姐也是哟!”龙幺姑娘启颜笑着说,“有啥子不方便的地方?”她又拿手巾把嘴一捂,“人家同他早就各睡一头,各盖各的铺盖了。你不信,你问婉姑儿嘛。”
“对!你们两个都是正经人,一个是男柳下惠,一个是女柳下惠!”黄太太忽然用指头轻轻把她幺妹的肚子一点道:“我早就要拷问你这个正经人……从实供来!肚子里的货,已经有几个月了?”
龙竹君坐在藤心紫檀框的美人榻上,两手捧着脸只是笑。而且有意地把腰肢蜎着,不让她二姐再看见那微微凸起的肚腹。
“你这个鬼东西,既有胆子做怪事,为啥又要瞒诳人?既要瞒诳人,为啥又只瞒我这个当冰媒的?并且开张鸿发这么久了,还不跟我说实话,你这鬼东西,真胆大!要做怪事,也该事前跟这些有经验的老姐子讨讨教呀!万一周宏道是个坏人,捡了你的头之后,不要你这个人呢?看你咋个得了……”
黄太太越是声势汹汹地骂得扎实,龙竹君越是笑得伸不起腰。
“……还笑哩,真是个傻女子!”
接着,她便挨着她幺妹坐下,一手搂着她那浑圆的腰肢,一手摸着她那发烧的脸蛋,把嘴凑在她耳边,嘁嘁喳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幺姑娘有时笑,有时点头,有时掉头把她二姐瞅两眼,也嘁嘁喳喳回答了些不知是什么话。
何嫂顿着她那双黄瓜脚,像舂糠似的(这是她的女主人常常骂她的话)走进书房,问黄太太鳆鱼罐头放在什么地方,说是伙房老张要。当然,在给女主人说话前,按照规矩,向龙家幺姑奶奶先请一个安。黄太太起身道:“罐头在我后房间立柜里头。等我拿钥匙去开锁。不过告诉老张,不忙开,等老爷他们回来后,再开……宏道妹夫能不能先一步来?”
龙竹君把衣裳的高领提了提,笑道:“不晓得。他同黄大哥一道走时,只是叫我带着婉姑儿坐轿子先来。”
“你就在这里坐一下。我过去,顺便经佑邦娃子吃一道药。”
“既是好了,还吃药?”
“嗯!要吃。虽说疹子没有麻子那样扎实,善后药却不可少。本来,王履和只叫吃两服,是我主张多吃一服的好。”
黄太太带着何嫂出去后,龙竹君起身去端茶碗,顺眼看见书案上放了一封信,是土纸信封,中间粘的红纸签。
龙竹君虽未进过女子学堂,但在哥哥、姐姐教导下,不但能够念得完《天雨花》《再生缘》《安邦志》《定国志》《凤凰山》这些大传子书,甚至后来连二姐夫借给的《新小说》《小说林》《海上繁华梦》都能看,并且还感得到书中趣味。因此,拿起信封,毫不费力地便念了出来:内要言,邮递成都省垣皇城坝侧西御街第二十七号黄公馆,确交黄大老爷台甫澜生升启。本省新津县楚寄。“哦!是那个楚家小伙子写的信!”
本来已经把信封放下了。无意间发现封口已拆开,里面的信笺微微露出一点头。因就顺手把信笺抽出,一共两张,是普普通通的印有红格子的八行信笺。信笺上的胡豆大的字,写得比信封上的字更工楷,简直像哥哥从前练习写卷格纸似的,一笔不苟。起头是开双行写道:“表叔表婶两位大人尊前赐览。敬禀者……”
原来并不似大姐夫他们所写的那种只讲对仗不知说些什么,老是前四字后六字的尺牍体裁的信,而是像哥哥时常写回来的家书一样,用的完全是口头话,就是当前所谓的白话——比传子书还容易了解的白话。因此把两张信笺看完,她已懂得信上说的什么。
其实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告诉表叔表婶,他已经在某一天送嫁了姐姐之后,娶了亲了。接着就说父母都叫他特别给表叔表婶道谢,多谢两位尊长的厚赐。接着就说他心心念念都想奔回成都省来,赶习功课,以便完成毕业考试。他的宗旨是,学业为重,室家为轻。所以他只管在新津娶亲,其实他的一颗心,仍然留在省城,并没有带回家去。若不是父母严命,他本打算娶亲的第二天,便赶回省城来的。就由于父母的严命和亲戚家门等的纠缠,他已无行动自由,似乎非满假之后,他很难于回省。因此,他才这样说:“不知者,以为侄新婚之中,是何等欢喜。知之者,必定明白侄自离省,便愁上眉梢,娶亲之后,反而增加了侄之苦痛。”这几句话的字写得格外大,非常触眼。
龙幺姑娘一面折叠信笺,一面微笑摆头。
黄太太从后间落地幛外走进来,看见她正将信笺插回到信封内,便笑道:“那是楚子才写的信,上午才接到的。你看过了?写得还清楚,并没抛文架武的,是不是?”
“他是回家去结婚的?”
“嗯!”
“咋会说离开省城,就愁上眉梢?又说,结了婚后,还更苦痛起来?”
“唉!你不晓得!子才这门亲事,是他娘老子主张的,他本人并不愿意。要不是我苦口相劝,他定会同他老子闹翻哩!”
龙竹君仍然摆头微笑说:“已经结了婚,还说不喜欢,还说苦痛,我才不信。”
“你自然不信。因为你同宏道是美满姻缘。况且结婚之前,便见了面,便有往来,”黄太太更把嘴角一翘,做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接着说,“便先行交易了,哈哈!”
龙竹君眉骨一撑道:“又来了,硬是哟……老实告诉你说吧,二姐,我同他做那件事时,我心里并不愿意,一多半是他勾引,一小半是他逼迫。硬是在结婚之后,我才定了心。要说我们婚姻怎样美满,也不见得。不过觉得结婚是桩大事,从此以后,我是他的人,我有了依靠罢了。所以虽找不到像传子书、小说书上讲说的那种快活味道,但也想不出像楚家小伙子说的那种烦恼情形。凭我看来,结婚总之是喜事。楚家小伙子说的,绝不是啥子真心话。你看,他把后来那几句的字还写得格外大,我觉得是故意做作,居心要骗你的!”
黄太太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沉吟了一下,但又打了个哈哈道:“你个鬼女子,才嫁了人,就学得这样坏!楚子才为了啥子要骗我?我同他讨老婆这件事有啥子相干?……呃!你看清楚,他这封信并非跟我一个人写的,还有我家老爷。说他居心骗人那受骗的是黄澜生,并非我龙家二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