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换穿了一件金银犺皮袍,捧着水烟袋,在花格子屏风外的檐阶上,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差不多踱了十几个来回。
他在等他的太太。他有满肚皮话,急于要向她倾吐。
阴沉了几天,有两天还落了整半天毛毛雨。今天算是看见了太阳,虽然没有初七日独立那天晴朗,轻绡似的阴云一直散不干净,是小阳春气候。庭院里两株垂丝海棠、一株木本杜鹃,都翻了花。主人亲手移栽的几盆马群芳花园送来的名种菊花,已经蔫得不成其为傲霜枝,在往年,早已连盆子藏过,或者退还给西门外马家花园去了;今年,因为时事不安静,闹得人心惶惶,简直把这些事忘记了。
曲池边一株梧桐,一小半枯败叶子飘落在池水里,有些已经沤烂。
黄澜生停步在西头檐阶,提起烟袋哨子来吹烟蒂,无意间看见曲池里情形,不禁慨叹一声道:“唉!罗升也懒得不像样子!一天到黑,躲在门房里追瞌睡,重事做不得,难道收拾一下这些地方,也做不得?沤烂了这么多叶子,池里的金鱼恐都痨死174完喽!”
何嫂正在窗跟前一张方桌上,准备用滑石粉与熨斗来收拾皮袍上的油渍,因就接口说道:“老爷说得硬对!罗二爷就是这些地方不逗人爱。本来该他做的活路,总要人嘴喳喳地盯着才动手。”一面说,还窥探着老爷的脸色,“公馆里事情又多,就是抢着做,也经常做不完,哪还偷得懒!”她故意把皮袍子拍了拍,眯起眼睛笑道:“讲比说吧,老爷这件打脏的皮袍子,本应该拿出去找江裁缝收拾的。既然老爷说不必,这些人又会收拾,咋好不揽过来?难道自己做得下的活路,也要推三阻四,等主人家生气不成?这些人就是这样本分,耍不来奸!”
若非高金山拿着周宏道的信回来,何嫂的话准不会到此就止。
高金山递信时说道:“周老爷说他不能来,倒要请老爷去他那里打牌。”
“嗯!”黄澜生顺手将水烟袋交与高金山,接过信封拆开。
是一张石印角花的洋纸笺上,潦潦草草挥洒了几行字。说的是,田老兄、郝又三相约到他那里“看竹寻乐”,盼望他立即命驾,以免伫候云云。
但是太太尚没有回来。
菊花恰从山花过道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刚收下的印花手巾。
“太太到底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菊花说:“太太只是说,到劝业场去转一转就回来……”
又是那个何嫂(她把滑石粉敷在皮袍的油渍上,用一张白纸盖着,正用熨斗在纸上熨)抢着说道:“我说,老爷就莫要等了。太太难得出门,出去了,哪里不耽搁一会儿?听说这几天,劝业场热闹得很,各家铺子都摆得花花绿绿,跟从前办皇会一样。又有楚表少爷陪着,这里看看,那里走走,几个钟头不是一晃便过了?说不定楚表少爷请去上馆子、看戏……”
“哎呀!何大娘真是哟!”菊花不顾老爷在跟前,竟自反驳起何嫂的话来,“你咋个晓得楚表少爷就要请太太上馆子、看戏?楚表少爷跟你讲过吗?”
“要你鬼女子多嘴!”何嫂猛地生了气,把平常巧于隐蔽的一张狐狸面孔变得像母狼一样凶恶,声音也从大唢呐变成了破响篙,“这些钩子麻搭事情,老娘早就弄得清清楚楚的了,还等人家告诉我?默倒我同你鬼女子一样地蠢……”
“嗨!嗨!何大娘……”高金山失声喊了句。
“你乱嚼些啥子蛆呀!”菊花脸都变黄了。
黄澜生进前一步,逼着何嫂的脸问道:“你弄清楚的是些什么事?说!”
这一下,盛怒得什么都忘记了的何嫂不见了,站在方桌跟前的,依然是一个形象猥琐的中年婆子:眼睛与嘴巴大张着,平日滴溜转动得活像走盘珠的眸子,变成了古庙里的佛顶珠——黯然无光地牢嵌在眼眶子当中;凸起在腮巴上的肌肉不特褪了色,还不住地颤动。
“说!是些什么样的事,你弄清楚了?”黄澜生张眉努目,俨同在承审局问案一样,吆喝道,“胡说八道的东西,可相信我立刻把你送到警察局去?”稍微停了下,又慨叹了一声,“唉!简直不成世道了!……”
菊花连忙走去,把那停留在白纸上的熨斗,一把抢了过手道:“你安心把老爷的皮袍子烫坏吗?让开,等我来!”
何嫂这才回过神,指着菊花叫道:“都怪你个鬼女子不好,惯在太太跟前冲我的柁子175,把我气得浑浊浊地,连话都说不来了……”
“怪喃!你自己出了拐,倒怪起我来!”
但何嫂已经转向主人,摆出一脸可怜样子,半认错半申辩地说道:“老爷,你看我咋会这样糊涂啊!我说的是有少爷小姐一路,娃儿家嘛,又难得出去转耍,走饿了,要表哥请吃点东西;楚表少爷那么喜欢表弟、妹的,难道他就不请去上个馆子?这些过场,我是晓得的。老爷,是我一时糊涂,把过场说成钩子麻搭,少爷小姐那么小……”
看门老头忽然走进大厅的耳门,高声叫道:“高二爷!有客……”
黄澜生立即吩咐高金山说:“先去看看,是什么人?”
何嫂看见主人脸色不似刚才那样严厉,正想乘势再申辩几句,可是黄澜生已经进上房穿马褂去了。她忖度了一下,转身把菊花肩膀轻轻按着,咧开嘴巴笑道:“菊花,你看我今天活像鬼摸了脑壳……”
“亏你好意思说!”菊花注意在使熨斗。
“我平素那么小心,不晓得今天啷个搞的,会当着老爷,说出带把子的话?亏得老爷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一会儿太太回来……”
黄澜生穿好马褂出来。
高金山通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直奔到屏风跟前,方嗫嗫嚅嚅告诉主人:“老爷,是新繁县顾团总……”
老爷“啊”了一声。
菊花“啊”了一声。
何嫂不只是“啊”了一声,若非被老爷喝住,她早已忘其所以朝大厅上跑了。到底在老爷背后向高金山做了个鬼脸,低声俏皮说:“跟你道喜呀,老丈人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