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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激荡(二)

  下午三点钟的会,主要参加会议的是各街街正,是各街同志协会负责人,是各行业、各学校、各界的同志协会会长和代表,也有股东和代理股东,甚至有志愿参加的人。会的声势很大,出入会场的人很多。天气还是那么热,是秋老虎咬人时候,人的心也还是那么热,却说不出是什么老虎在咬人了。
  光看会场情形,即证实了王文炳所说是要紧的会。同时再看从大门直到二门院子内那么多人夫轿马,也知道官员们都来了。因为没有鹦绿呢带锡宝顶的八人大轿和挎腰刀、穿行装的戈什哈,知道制台没有来。
  会议的要紧,王文炳固然料到了,但会议结果,却大大出乎王文炳所预言的是决议开市开课,颠转来说,倒是加强了罢市罢课。
  其实会议当中并没人支使,也没有一个人像彭家骐那样赤裸裸地挺身而出,喊不赞成,喊反对。
  楚用记得很清楚,大家进会场时,都红着脸皮,挥着扇子,说的讲的都是街上罢市、学堂罢课情形。你说一番,我讲一番,大家显得很满意,并不断地互相鼓励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样齐心下去,怕他狗日盛宣怀、端方不投降?”
  他也记得很清楚,官员们入了座,邓孝可就起来主持开会。他先讲了一番罢市罢课以来,大家能够保守秩序的公德,夸奖大家不愧是立宪文明国的大国民。虽是一些陈言滥语,听的人倒也没有表示不愿听的模样。接着,他就说到罢市罢课的目的。他的话已和从前所说的不大同,他不再提说收回国有成命,废除借款合同,他只说是为了争取合法手续。他说:“我们的目光要放大些,要看远些,我们要为国家富强前途设想。只要于国有益,我们为啥不可以牺牲小己的利益?假使我们只顾小己的目前的利益,即使于国无损,外省人说起来,还是要讥讽我们是鼠目寸光。我们四川人不是早就有了川耗子的坏名声了吗?”听的人似乎也还能够容纳。接着,他便说到国家富强,其道多端,但是顶重要的还在树立法轨。他原是在日本学法政的,他的话更花哨了,用的词汇更丰富了。听话的人只有时间去招架那些新名词,自然没有时间来寻绎它们的涵义。最后,他才陡转直下,说明地方官吏和四川人民一致,他们已经联合出奏。“他们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今后我们一定要听他们的招呼,这才是官民合作的要义!”等到尹良拿着电奏稿子走上演说台时,大家的头脑还在麻木状态中。因此,会场倒出奇地安静起来,连咳嗽声音都没有。
  尹良是个向来不说正经话的人,又矮又胖的身材,又圆又红的脸庞,两撇剪得很短的黑八字须时常在嘴上颤动,一看,就使人要笑。他这时双手捧着公文稿纸,脸上戴着老光眼镜,先朝下面看了一会,咳了两声,并不作什么交代,就打起他的京腔,逐字逐句把那通联名奏稿念了起来,不唯声调铿锵,还有板有眼。
  楚用当下寻思:“真念得好!”一面拿眼去看会场,有些人听得入神,有些人却垂着头好像没有听,还有些人在交头接耳说个不停,大约也没有注意听。
  楚用身边坐的一个五十上下年纪、很像街正身份的人,也正昂着头在东张西望。
  楚用挨着他的耳朵悄悄问道:“大爷,你听得懂,听不懂?”
  “懂个球!”他侧过头来,接着说道:“老爷们都爱抛文。说起话来就像念文章。刚才邓先生的话,就把我们考倒了,幸而还听懂了些。这位尹藩台念的,简直把我们关在门外了。你像是学堂里念书的,你该听得懂吧?他念的那文章,到底冲了些啥子壳子?”
  楚用本想炫耀一下他不但懂,而且还很懂。但一转念,在这等人面前炫耀,有什么价值?遂也笑了笑道:“还不是同你一样,只觉念得好听,到底说的啥,还是要等报上印出来了,慢慢看下去,才十分懂得。”
  那位大爷不由轻微叹了声道:“到底比我们行,还看得懂嘛!”
  这时,尹良已经摇头摆尾念到等情据此以下。
  那位大爷忽有所感地向楚用说道:“参加过大大小小几十场会,我现在才有些明白,这中间还是有种道理的。我说出来,你看对不对。……我说,老爷先生们要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出来替他们打啊伙的时候,他们向我们说的话真好听。说得浅显,说得清楚,不抛文,不咬字眼,还要打多少比方,叫人一听就懂。像我们这些少读诗书的手艺人,大道理我们并不是不晓得,老实说,白米吃了几囤子,光凭耳朵眼睛,也见识得不少。常言道得好,王法不离人情。王法就深沉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孝悌忠信,穿衣吃饭?只要不去闹文雅,讲字眼,一出口,我们全懂。我们一懂得,话就好说啦!要我们咋个,我们就咋个。所以同志会搞起来不久,我们在三义庙听了罗先生几场演说,我们心就热了,也办起了同志会,也爱起国来,也才晓得铁路是我们的,死也不能白让盛宣怀出卖给洋人。这是说前一向的话。后来,不晓得咋个搞的,老爷先生们好像不要我们打啊伙了,向我们说的话,就变啦!……我说变,不是说他们咋个变,就只道理讲得太深,使人听不明白的字眼太多。要问哩,不好意思问,要看哩,程度太低,也讲不得。比如刚才邓先生说了那半天,好像还是叫我们要齐心,罢市就罢到底,如今官民都一条心了,还怕个球!可是听起来总叫人气闷。也不敢打包本说邓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尹藩台念的文章,更不要讲了。他们做官人,原本就不要我们听懂他们说的啥,除了向我们要钱。……我疑心老爷们为啥前后说话不同,一定有个啥道理吧?我是随便乱说的,倒作不得准!……”
  尹良已把文稿念完。大概为了是第一次登上这演说台,不能不说点自己的话,因才满面笑容地说:“你们看哟!我们今天可不算是做了一台满汉全席了吗?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哩!……”
  会场里当然发出了一些笑声。
  “同胞们,我们这台满汉全席也是花了本钱才做出来的。你们若是赞成,那我就得向你们讨个赏,你们肯吗?”
  会场里却沉静了,好几百对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并不要你们掏腰包,我只求你们赏个脸……”
  他故意挤眉眨眼,做了逼逗人笑的面孔说:“别再罢市罢课了!”
  会场里一下就叫嚷起来:“!要我们开市么!”“嗯!好松活的话!”“没名没堂的就叫我们开市!”“刚才说过官民一致嘛,怎么就说到开市开课了?”
  尹良那副存心逗人发笑的丑脸,也一下就紧绷起来,还原他又怯懦、又狡猾的面目。他抹着额脑上的汗珠,很想再说几句有趣的话,把气氛调和一下。可是呆呆站在那里,老半天找不着话头。
  周善培赶快走到他身边叽咕了两句。他点点头,才狼狈地退了下去。
  周善培把手一挥,会场重又安定下来。
  “刚才尹大人向各位念的那篇联名奏稿,就是根据股东会呈文,我们特别向朝廷建议的。邓先生说的官民一致,就是说的股东会和各位股东愿意把这件铁路案子,请先交到代表民意的机关去研究议决;如其认为可以了,大家没话说,一定接收,就吃点亏也不妨。要是不可以的话,哪怕就是当今皇帝亲笔颁发的上谕,人民也是未便奉诏的。邓先生所阐发的法轨、法制的道理,也在这里。赵大帅和我们把股东会呈文反复研究之后,都觉得各位股东这种从法律着眼的建议,实在坚强有力,也符合目前预备立宪政体的精神。所以我们同情了股东会的意见,代奏出去,还格外加了些话,请求朝廷务必批准这样办。我们还恐只是我们行政官的建议,难免不为少数不明目前四川情形的主政大员怀疑我们畏难,怀疑我们讨好四川人民,怀疑我们危言耸听,因才由我先到将军、都统那里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不想话才说完,将军就慨然签了名字,允许领衔,这就叫作官民一致。……”
  这种深入而浅出的话,大家当然都懂了。于是一阵巴掌拍得噼噼啪啪,四下里还发出了一些满意的笑声。甚至有人悄悄地说:“他到底会说话,比那个尹三花脸行多了。”
  “我还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大概尹大人也打算说,却忘记说了。就是赵大帅在发奏电时,曾慨然说:‘川人为了这条铁路,也太吃苦了,我们为了川人的权利,也尽了心了,若是这种合情合理的办法,朝廷犹然不准的话,我们只好全体挂冠了!’各位当然懂得,挂冠就是把官职交还朝廷,我们决心全体辞职以报川人!……”
  这又博得了全场欢呼。
  “我们这样做法,可说对得住川人,对得住各位了吧?各位总可相信我们断没有为自己打算而叫各位上当的意思吧?那么,你们尽可以心安理得,静候朝廷批准。固然在朝廷批准之前,还是应该争;不争,说不定不会批准,你们要争,我们也要争。就在批准之后,不免还是要争;不争,就表示不出民意,代表民意的机关就没有力量,要想把借款合同修改一下,也会有顾虑的,那时你们要争,我们也要争。但是各位,争也有争的方法,像以前你们那样开会演说,奔走号呼的争,就很好!若像现在罢了市,大家连生意都不做了,抄起手来争,就不见得好。这样的争法,只有自己吃亏的。所以我要奉劝各位,争哩,只管争,不如开了市来争的好!……”
  也像对付尹藩台样,一听到说开市,声浪登时就汹涌起来,不容许他再说下去。
  但他却比尹良坚强,也仗恃他几年来从开办警察时起,和人民建立起来的关系,并且相信他在四川开创过一些新政实业,人民歌颂过他,多多少少也会听他几句话。他竟自面不改色地,不管吵闹得多凶,仍然大声喊说:“各位何必任性哩!凡事总要三思!……就不三思,也该学孔夫子的再思!……你们罢了市争,有啥好处?说穿了,只有自己吃亏,却害不倒人!……开了市争,对你们的好处就大啰!……”
  闹的声音更大了。
  邓孝可又走上演说台,连连摇着两手叫道:“秩序!秩序!大家有话,请一个一个到台上来说,何必吵闹呢?”
  “我们就要这样说,我们搞不来你们那一套!”
  “大家也该听听周大人的劝呀!他的话说得多好!罢了市争,只有我们自己吃亏的……”
  几个像是学生代表的人便一齐站起来,大声说道:“你起先教我们为了国家,不惜牺牲小己利益。又说,光顾眼前利益,就叫鼠目寸光。怎么这时节,倒又劝起我们不要自己吃亏?你的话,到底哪一句对?你说!你说!”
  会场里更是一片声:“不达到争路目的,誓不开市!誓不开课!”“这时要逼迫我们开市开课的,是盛宣怀、端方的奴才!走狗!”“不管你们说得天花乱坠,老子们的市罢定了!”
  这样的会,是没法再开下去了。
  官员们先溜,主持会议的先生们后溜。
  不等摇铃宣布散会,会场几乎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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