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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又是一盘棋(三)

  不错,郝又三果然到督院街沂水庙伍平驻扎的地方去了。他去,主要是探听伍大嫂到底什么时候才回省,同时顺便和伍平谈一谈帮他置备家具的情形。
  郝又三自从知道伍平家眷由打箭炉起身之日起,几乎天天扳着指头在算,算来算去,至迟七月十九日该拢了。但是过了两天,依然没有音信。他每天都要到伍平那里走一遭,每天都是愁眉苦脸走出沂水庙。因为从七月十六日四城门紧闭,十七日团防、同志会麇集双流县,虽然红牌楼一仗,巡防兵打胜,可是也只追到簇桥就退回成都,双流县上下道路,从此不通。但凡由南路运省的柴炭油米,以及其他东西,全被同志会和团防节节拦断。听说空手行人倒不拦,但盘问得很严,要是同官府军队有点关系的人,管你男女老少,立将脑壳斫下,挂在树上示众。
  他越打听心里越焦:“天啰!她该不会遇到啥子祸害吧?”
  倒是伍平本人反而不像郝又三那样操心,他满有把握地说:“得到确实消息,周鸿勋一营人已经开到了新津。我的老娘同屋里人既是和他一路,必定也在新津歇脚了。周鸿勋这人,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与我同事几年,彼此都很投合。我把家眷托了他,是非常放心的。”说到双流县上下道路不通,伍平更不在乎,“同志会与团防嘛,这些乌合之众,不管他们多少人,若是遇上周鸿勋,不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那才怪哩!”
  伍平现在不操心。在半月以前,还是操过心的。他操心是家眷一旦到省,落脚在何处的问题。他已经反复想过几次:这次家眷回省,应该在省城长住下来,不管他本人将来行踪如何,老娘是六十多岁的人,常常闹病,万难再像以往那样跟着他东奔西走;儿子已经十五岁,倒大不小,本来应该送去学徒弟的,老婆偏偏坚决主张还是进学堂念书。比及到成都同郝又三谈起,郝先生满口赞成,并认为去考陆军小学,他还可以帮忙。上一代下一代既该住在成都,老婆自然不能跟他走了。那么,一家人回来,要是不先把房子佃妥,怎么行呢?伍平是在成都生长的人,虽然离开成都有年,但对成都情形仍很熟悉。他知道,在成都买卖房子,尽可以找房贩子,尤其要置备一所高房大厦,乃至带有花园的大公馆,极容易。倒是要租佃一间两间适合中下人家身份的住宅,那只好成天到街巷里走动,看各家门道、各家院落的门枋上,有没有吉房出租的帖子巴出来。自己一天到晚不能离开沂水庙,为的是非常时期,随时有军令到来,要是耽误了,前程与性命当不得耍的。手下人又都是初次来省的外州县人,不但对成都情形不熟悉,甚至连街道都不认得。恰巧,郝先生有空,又是热心人,只好作揖磕头,把找房子的要事拜托给郝又三。
  为伍大嫂找房子,在郝又三,当然乐于承当。不过自家从未办过这种琐事,承应了之后,却不晓得怎样措手。这时,他才想到吴金廷这个人,“如其有他在这里,可多么方便!”
  他最初也不十分着急。他心里已经盘算到他家大花园内那几间空房子的头上。
  他三叔郝尊三应了资州林家重聘,带着姨太太春兰与小妹子到资州为林家看龙脉地去了。
  郝尊三这种无师自通的本事,只管为侄儿侄女所讥笑,可是在远亲疏戚以及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之间,他的声名倒越来越大。他曾经为红薯坡廖七爷看过一块阴地,在黄龙溪左近。山、水、沙、案当然没有弹驳,还担保若果照他所点穴道开土,其间定有一些名堂。果然,挖土不到三尺,就发现下面平铺了一层五色细泥,手指拈起,嫩如粉;但是四周五尺以外,又没有了。这已使廖七爷惊异得目瞪口呆。他还肯定说,就这子山午向的穴道葬下,六十年内,包廖七爷家出三个八抬八座,而且不出期年,便要添人进口。六十年的期票出得太远,应验与否,谁也没平仄。但是不到九个月,廖七爷的二儿媳妇真个头一胎便添了个双生。顶使廖七爷欢喜得说不完的,还是两个又肥又胖的男娃娃。廖七爷叫家里人染红蛋时,就连连叹息说:“得亏郝三爷的风水好!得亏郝三爷的风水好!”自此,郝尊三便由廖七爷捧着挤进了成都名地师之列。
  资州林家是廖七爷的至亲,也是康熙二十几年由广东嘉应州移川的客家。入川以来,人财两旺,由他这一房分出去的亲支,已经计数不清。大家归功于他这一房的祖坟风水好,他这一房的子若孙也确实相信是由于祖坟风水好的缘故。最近几年间闹着要修铁路,从宜昌起,果已凿山通道了。有人向林家这一房的当家老头说,将来铁路修过资州,说不定要由他们祖坟上通过。起初林家人尚不把这番话摆在心上。其后,公然有当公事的人拿起丈尺仪器,在祖坟四周东量西量。问着他们,老不搭话。而且一个个秋风黑脸,很像借了他谷子还他糠的样子。有人担心说,看来,林家这一房的祖坟是在劫难逃了。纵然祖坟不被挖毁,龙脉总是要伤的。龙脉伤了,岂止祖宗在地下不安,林家这一房子孙还能像眼下这样兴旺吗?还能年年置备田产房屋吗?
  这番悠悠之论,把林家这房当家老头子害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者,足有几个月。
  今年春天,林老头上省赶花会,同廖七爷谈到此事。廖七爷劝他,与其等着人家挖龙脉,不如另看一块好地,先把祖坟迁走,免得坐受其殃,并且就举荐了郝尊三这位地理名师。除了以本身添人进口为例之外,还把郝尊三夸说得不数第一,也算第二。林老头当下便偕同廖七爷先来郝家竭诚拜访了郝尊三一次,送了不少土仪,还请到花会上吃了一次聚丰园。然后正式提说,要聘他到资州去看地。
  郝尊三倒没有同时代那些名地师的臭架子,即是说,你不找到我,我是臭狗屎;你找到我,那我便是金不换。不,郝尊三并非靠艺养家的人,还说不上这种坏气习。他不过忙一点,而且近年来上了岁数,——其实才四十五岁!——身体发了福,跑山撵地,不大累得;干一天,得休息几天。又想到为人迁葬祖坟,那责任多大!设若潦潦草草看个地方,这不惟对不住活人,也同样对不住死人。他也不说谢绝的话,因为人情不同了,不便谢绝,仅只软软地回说:“等一下再定吧!”
  及至争路风潮起来,林老头再三写信托廖七爷促驾,说明请把家眷带去做数月勾留,慢慢看,免他过劳。实在托不过人情,只好接下聘金和盘费。郝尊三是在罢市前走的。说过只有几个月耽搁,只带了两口大皮箱,一只大网篮,其他用动东西全没带。仅仅一只会说“客来了,请坐下,叫丫鬟装烟倒茶”的红嘴鹦哥,因为留在家里没人照料,才连铁架子一并带走。临走时,把房门钥匙交与嫂嫂即是扶正了几年的刘姨太太——以便李嫂、吴嫂等有空时,好开门打扫。
  空着几间房子,家具什么都齐全,若果伍大嫂一家回省,一时找不到房子,岂不可以利用一下?郝又三倒不怕三叔将来说闲话,也不怕父亲和娘母不答应。他只顾虑到家里的佣人一大堆,哪一个不是嘴尖舌长的家伙?哪一个又不是各个主人的耳报神?伍家婆媳二人的言谈举止,大约不会有多大更改,万一有点破绽地方被他少奶奶叶文婉知道了,恭喜发财,若不闹个文王不安,武王不宁,那才怪哩!因此,虽说不怎么着急,还是放松了同志会的事情,每天总要挪出好几个钟头,到大街小巷去闲步。并非闲步,是去找合适于伍大嫂一家人住的房子。
  到制台衙门流血的头一天,王念玉同他约在科甲巷香泉居茶馆吃茶时候,无意间谈到南打金街十三号外厢房那个独院。最近佃住的一家粮户,因家里死了人,退佃搬回二江沱老家。房东孙家正托他家介绍稳妥的熟人去住。
  “啊!太巧了!”郝又三不由叫了起来,“就是你家对门那个独院,两年前伍大嫂……不,现在应该说伍管带的家眷,住过的房子吗?……空了半个多月吗?……没巴招租帖子,难怪我不晓得!走!小玉,同我到孙家去立刻租过来。”
  王念玉微觉诧异道:“你要到外面租房子?莫非干了啥子怪事,着老太爷撵了出来不成?”
  “莫胡说!并非我要租来住,我不过帮别人租的。”
  郝又三脸上摆出一副尴尬神情,倒笑不笑地瞅着王念玉道:“你猜我帮哪个人租的?”
  王念玉大睁起那对呼灵得像滚盘黑珍珠似的眼睛,把郝又三逼视了半会儿。而后微露皓齿,从眉毛尖上笑了起来道:“这还用猜,吃屎狗断不了那条路的!……若不是帮那个骚婊子、滥舍物租的话,你敢当天赌个血淋淋的咒!……哼!我倒要劝你当心一点儿。……别个的男人,不管是文是武,总之是个官,管一营人,也不为小;并且就守在眼皮底下,你不要脸皮,别个却要声名。……再说,损阴德,还罢了;损阳德,只怕要出事。……即使不出事,大家都已半世年纪,儿大女成人的,再像从前那样不顾羞耻地搞下去,自己想想,也难过嘛!”
  说到后来,王念玉仿佛认了真,不是闹醋劲儿,简直是在开教训了。
  郝又三虽则感到不大好受,在王念玉跟前,又发作不起来。只好涎着脸皮,抓过他一只很像姑娘小姐的纤手,捏在手掌中,笑着说道:“老弟说得很对!真的,我转瞬就是三十年纪,已算中年人啦,还能像从前那样荒唐不成!……说老实话,这一次找房子,硬是伍管带重托了我,我才给他帮忙的;一则也因伍安生要在省城读书的缘故。你不信,将来都可质证的。……好在你同伍家是老邻居。若果这次再住在一起,也算前世因缘。就这一点,你也该帮帮忙啊!”
  “噢!不谙郝大少爷还是这么一个大公无私的君子哟!”王念玉侧着头瞟了他一眼,“说到因缘上头,我只好帮忙了。其实,你不这样说,我也要帮忙的。为啥呢?因为我们又对门对户住下了,将来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监督。如其老马不死、旧性仍在的话,别多心,你,郝大少爷,不给你一点厉害尝尝,我不姓王了!”
  房子租好了。这回,倒不要郝又三再借押金,再出月租。只是想到伍大嫂回省,总不可以住在光光几间空房子里。比如睡觉的床,该不该要?做饭的锅灶,该不该要?再说,使用的桌椅板凳,要得;捡衣物的立柜屉笼,要得;吃饭盛菜的盆盘碗钵,要得;喝茶饮酒的瓶壶杯盏,要得;还有说不完的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若干东西,哪一样缺得?伍平说:“跑起滩来,倒不觉得,有时住栈房,有时住在百姓家里,用动东西全有。如今安排回省长住,想不到一针一线,都要从头置办起来,好不麻烦!”
  伍平都在嫌麻烦,受了伍平重托的郝又三,更不待言了。好得有个王念玉帮大忙,有些东西借,有些东西租,有些东西买,有些东西只好将就了。闹到七月二十三日,大致看来已是差不多。郝又三还特特怂恿王念玉把他妈妈请过来代为看一下,是否还有必需补充的东西。
  王念玉笑道:“妈早已看过,并且还出过主意来的。……说真话,要不是妈的指点,我咋个想得到婆娘家那些过场:洗脸的盆子不洗手,洗手的盆子不洗脚呢?”
  “啊!你妈真热心。大概也为了旧邻居的情分吧?”
  “那倒难说。”
  郝又三还要问时,王念玉笑嘻嘻地把他直向门外推走道:“莫耽搁了!再去沂水庙打听一下,你的心上人到底哪天回来?别说你等得心焦,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望眼欲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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