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期然而集合的会议席上,徐炯首先发言说,军政府现在无人负责,本身已陷于群龙无首的危险境地,“我主张,应即设法把两位都督至少找一位回来之后,再议其他。”
原任咨议局秘书长姚弼宪大声欢呼说:“我完完全全赞成子休先生的主张!伯英是正都督,无论如何,非找他回来不可!为啥呢?……”
不等他阐明理由,已有四五个人喊说不赞成。
姚弼宪正眯起眼睛,从保险灯光照射不及的阴影中,找寻那喊称不赞成的人时,一个坐在大餐桌侧面的人向他叫道:“这个时候不见踪影,晓得他逃往哪里去了?你去找他嘛!”
姚弼宪认得那人是陈希曾,在咨议局中便爱唱反调,也常被蒲殿俊批评得哑口无言的。这时,摸着小胡子,洋洋自得地继续说:“找他回来也可以。然而不是找他回来当都督,是要治他处事无方之罪。老实说,今天这场祸害,全是蒲殿俊他一个人搞出来的。本来是个不懂军机的书生,偏要去阅兵,而且不纳善言,我那么劝了他两回,他不特不理会,还反唇讥刺我鼠目寸光。好!我这个川耗子,现在倒要以寸光之目,看看他以什么脸回来见人!”
姚弼宪火了,一拳打在大餐桌面上,红着脖子,瞪着这个唱反调的人吼叫道:“你有好高资格,敢诽谤都督……”
原任铁道学堂监督的王铭新立刻站起来,挥着两手道:“不要吵!不要吵……”
好多声音一齐在叫喊:“啥子叫诽谤?都督是我们推举的……我们七千万同胞都有资格批评他……”
彭光烈从角落里挤到大餐桌边,也当着姚弼宪一拳打在桌面上,嘶声叫道:“岂特有资格批评他,我们还有资格开除他!即是说,不要他再当都督……”
所有在这间广大厅子里——甚至拥挤在门边和窗下的军官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应声喊道:“要得!我们不要蒲殿俊当都督!也不要朱庆澜当副都督!今天东校场事情,是朱庆澜、姜登选、方声涛这些人下的烂药……这班外省军人,都是赵尔丰的死党……都是我们四川同胞的对头……”
一霎时,这厅子竟变了样,充满了狂呼大喊的人声,连悬在正中的那盏保险洋灯都动荡起来。多数人在喊:“不要这个!不要那个!”但也有少数人在喊:“不行!不行!要维持原状!”
徐炯急得脸都黄了,把钢边眼镜取下来,擦了又擦。站在大餐桌横头,迸着声音叫喊道:“诸君,诸君,少安毋躁,请听鄙人一言!请听鄙人一言!”
到底他是全省教育总会会长,在江南馆讲学多年,又曾到日本考察过教育,又曾在陕西省办过学堂,素负乡邦重望,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讲维新的道学家。在军政府虽只担任了一名高等顾问,但每每一开会议,他总是无形中充当了临时会长,来主持会议。由于这种习惯,所以这时,他一呼吁,就连一些年轻浮躁的军官,因为看见尹昌衡、周骏、彭光烈这些人的肃静神色,也渐渐停止了喧哗。
“说起道理来,四川军政府都督,并非由于我们公推的。”徐炯觉得有人要说话,赶快伸起右手一挥道,“假使我说得不对,也请听我说完了,再驳我。”又拿眼把众人一扫,才慢慢说了下去,“可以说,是绅士们与赵季和所议订的独立条约上规定的。假使我们不承认那项条约,那么,由条约而产生的正副都督,当然无效,也就无庸争论要他们或者不要他们。所以我的愚见,要不要蒲伯英、朱子桥续任正副都督,这尚有个前提。前提是,我们还承不承认那项独立条约?我没有学过法政,不知道我这见解对与不对。不过就人情物理而论,大概所差不远。可惜邵明叔先生、周紫庭先生都不在这里,无从请教。但是罗梓青先生当过咨议局副议长,深通法理,可否就请罗先生起来讨论讨论?”
说毕,他微微鞠了一躬。想不到居然有人拍了几下巴掌。
罗纶站起来,先把头上戴的青缎瓜皮小帽揭下,用一张大手巾,把剃得溜光的和尚脑袋擦了擦,才比着手式说道:“诸君,说到四川独立条约,昨天我接到重庆一家报纸,上面登了一长篇革命党人的驳议。虽然把我牵扯在内,口口声声说这项条约的拟订,似乎出自我与蒲伯英先生的意思。其实,诸君当然知道,条约拟订,不特我一根笋未曾参预,而且我私下尚曾反对过。”说着,把坐在身旁的张澜一指,“张表方先生可以为证。”他把喉咙打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虽然驳议上还歪歪曲曲,把我与蒲先生说成是保皇党——我趁此机会,申明一句,我与蒲伯英先生、张表方先生,还有很多先生,连同邵明叔先生在内,主张立宪……”他顿了顿,把“君主”两个字从嘴皮上咽回到喉咙里,“则有之,绝对不主张保皇。诸君,你们须知,立宪也是革命。所以满清朝廷把革命视为叛逆,把立宪也一律视为叛逆,杀立宪派与革命党,并无二致的!但是重庆革命党人的驳议书上,有些地方却说得很好……”
一些人大声问道:“说些什么?要点在哪里?”
一些人却吆喝说:“莫要牵藤藤,扯草草,越扯越远!到底你打算说些啥?撇脱点说吧!”
罗纶光眼望着那些吵闹的人,翻起厚嘴皮笑道:“你们存心打岔我吗?”
徐炯、王铭新、彭光烈,连同陈希曾,都纷纷起而干涉,会场秩序又渐渐恢复。
“我目前没有时间来回答你们那驳议上的要点。报纸在我房间里,歇会儿,你们自己去看。至于说我扯远了,那不对。因为要讲到条约可遵守可不遵守,不能不理落一下这条约是否合法……依我看来,这项条约是不合法的!是赵尔丰、周善培、吴钟镕几个人,别有用意的一种东西!只怪我们一些朋友,当时没有研究,被周善培这个人蒙蔽了,因而上了赵尔丰诸人大当。重庆革命党人旁观者清,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漏洞,比之我们……”
陈希曾站起来短住他的话道:“莫说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吧!你主不主张把这条约废了?”
罗纶毫不思索,举起他那浑圆的肉多骨少的拳头在桌上一捶道:“废约!废约!如不废约,我们就无法改组军政府!就无法依据民意,推举正副都督!我再说一句,今天兵变,有人以为是外省军人在支使。依我看,原动力还不在于外省军人,而是……而一定是那个流连不忍去的赵尔丰!”
“好呀!讲得好呀……”
“那么,我们现在就决定改组军政府……”
“莫忙!莫忙!先推定正副都督要紧……”
彭光烈、周骏、宋学皋、龙光、孙兆鸾、吴凤梧,还有其他一些年轻军官,都一齐站起来,同声大呼道:“我们代表……全省七千万同胞,公推尹昌衡担任……都督……”
一班身穿长袍短褂的绅士,大为骇然,只有姚弼宪提了一个问题说:“是副都督吗?”
彭光烈听见了,连忙吆喝道:“什么副都督?既然叫都督,那便是正都督!硕权,你应当起来发表一下意见啊!”
尹昌衡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身材本来就比任何人都高,这时,全身戎装,显得更比平常穿便衣时昂藏威武。保险洋灯的灯光恰恰照着他那未戴军帽的光头。看来,那颗额宽顶平的脑袋,也比任何人的大。一张马脸,一副宽厚下巴,配上一条长鼻,一双剑眉,一对大眼眶,的的确确是天生的一员大将的仪表!唯一缺点,就只眼睛的神气不充足,尤其在他不经意时,眼睛活像是空的。另一个缺点是嗓子尽管大,声音尽管宏,在平常随意言谈时,尚不感到有什么别扭,但是当他一提劲,你就听得出不但声无后音,而且音无腔调。
“各位先生!”猛吼了这么一声后,他那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样子。
他的朋友们晓得他向能说话,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他起立发言,有时虽嫌文不对题,毕竟可以敷衍成篇。谁也没料到,在今夜这个小局面上,当着这些绅士,他会怯起场来;而且又正值必须说话时候!
吴凤梧连忙把茶碗送到尹昌衡面前,低低说道:“请润润喉咙再讲。莫着急!”
他掉头看了吴凤梧一眼,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话。忽又提起嗓子大叫道:“承大家不弃……嗯!推举昌衡出来担任都督职务……嗯……”
就这样若断若续讲了二十几句,表明他虽然才薄能鲜,但为了拯救父母之邦,只好不顾牺牲,勉为其难这类的话。
但是当全场拍着巴掌,高呼欢迎时候,他又突然补了两句谦虚辞说,此时担任都督,到底只算暂时维持,等到秩序恢复后,他一定要辞职以让贤路的。
又是一阵巴掌,一阵欢呼。
有人问,正都督举出来了,副都督呢?
尹昌衡又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副都督,我公举罗梓青先生担任!”
“好啊!好啊!我们欢迎罗先生当副都督!”
“太合适了!既叫军政府,照理,应该武的当正都督,文的当副都督。独立时候,大家搞反了,所以出了事……”
“两位都督都公举定了,什么时候请他们就职?”
孙雅堂在窗子跟前,也忘乎其形地把蔡麻子的肩头一拍,道:“这篇就职文告,你得早点找人,别临时又逼得寡母子生儿,那才叫老火哩!”
临时会长徐炯宣布说:“就职嘛,恐怕还要经过一番手续。今夜这会儿,只能叫作预备会。为了慎重起见,明天应当开一个大会,把各法团召集来,本着今夜的决定,正式通过改组军政府,正式通过推举都督……当然,不许可有异议提出的,大家尽管放心!因为不经过正式手续,不足表示合法,首先重庆那方面的革命党人就会反对……”
这时节,城内枪声四起,启发打得正热闹,藩库与十来家当铺的火光红了天空,全城秩序陷于极度紊乱。二十多万从未遭过兵燹的人民吓得不知死活。新举出的两位都督面面相视,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收拾这个似乎是不可救药的局面。彼此研究后,得的结论是:“挨到明天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