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具地方自治条陈”是葛寰中一句开玩笑的话。但邵明叔在东京聘请周宏道和董修武两人时,的确说清楚过,要董修武教财政学,要周宏道教地方自治。董修武学的是财政。只管说课本是日本课本,材料是西洋材料,但学理是共通的,只要懂得了共通学理,那就很容易加入一些中国方面的东西,改成中国财政学讲义。唯有地方自治一门,便不同啦。在日本学堂里,还没有列为专门课程,因此也没有成套的讲义。在中国,更是从古以来,没听过什么叫地方自治。中国书上只说过治法治人,颠倒过来,勉强可以说作法治人治。但是邵明叔说,地方自治在目前中国已是一种必须推行的新政。以四川而言,好多州县都已奉到布政司札子,叫从速设立地方自治局。局是设立了,粉底黑字的吊牌也挂上了,委员、司事、稽查、文书、各员工,应聘的已由地方官用照会从绅粮中聘定了,应雇用的,也由委员把一些私人安置下来了,万事齐备,就只不晓得该办些什么事。绅班法政学堂应该来解决这个悬案,开这一门课程。课程是崭新的,教习也应该是崭新的。中国的新政既是一切从日本整套整套地搬过来,那么,从日本留学生中来物色教习,更属事理之当然。不过那么多在日本学法政的同乡,愿教这门课程的偏偏没有人。恰逢周宏道把日本料理吃伤了,想及时回四川来捞件事情干,又经董修武他们几个人的怂恿,他遂慨然承当来教这门又时兴又紧要的课程。
既是承诺得很强勉,心里因就存了一个疙瘩,偏偏董修武又要在上海勾留,叫他一个人先回川,没人作个商量,不晓得这门又时兴又紧要的课程,到底从什么地方下手,心里疙瘩越来越大。在汉口,偶尔和葛寰中谈到这上头。葛寰中毫不思索地随口便给他指出了一条捷径:“这有什么为难地方!只把你所晓得的何者叫地方,何者叫自治,大约你那些法政书上总不少吧?搜罗搜罗,先写一篇包罗万象的绪言。而后尽量把日本各地方实施的章程条例,一章一节一款一目,不厌其详地抄他一本,岂不就编成一部空前绝后的讲义了?”“不加一些中国材料吗?”“何必哩!既曰新政,就用不着中国的那些腐败材料了。告诉你,我几年前在成都教警察学堂,后来在巡警教练所上讲堂时,便是这样干的。我那时比你老火得多。因为我在日本才住了几个月,连帽辫子都没剪过,当然不懂日本语文。所凭的仅只薄薄一本翻译东西,得亏在日本看了些,凑合起来,居然言之成理。你是老留学,真资格,又有那么多日文书,还怕不一鸣惊人吗?”
对!就这么办!周宏道在离汉口之前,就翻出一些教科书,一面参考,一面编著。到宜昌等蜀通轮船时,便拿出几章向葛寰中请教。葛寰中皱起眉头,看了遍道:“当然可以。”但一转瞬,又笑了起来说:“据我看,还是改写一下的好。不然,人家会说这不是讲义,倒像拟具备呈的地方自治条陈。”
就由于“地方自治条陈”这句玩笑话,害得周宏道一上蜀通仓船便取出墨盒白纸,埋头改写起他的讲义。只在休息脑筋时,才走到前头栏杆边来欣赏一下江山胜景。
下午,五月间已经灼人的太阳,由于河道弯环,时时射进舱房,时时晃着眼睛,周宏道正觉烦躁写不下去,碰巧尹希贤从房门边伸头向里面看了一眼。
“周先生当真在草拟条陈,好热心!”
“不是条陈,”周宏道一面收拾笔墨和洋装书,“是讲义,准备上讲堂用的。……现在不写了,请坐,请坐。”
舱房太窄逼,两张铺位外,仅一张小几,两张小独凳。
“写讲义,那是顶费脑筋的事,兄弟我进过传习所……”
话就这样开了头。周先生是学界中人,并且态度谦和,样子又那么浑厚,尹委员也就随便起来。说话的声音放大了,说话的内容广泛了。尹委员是在宜昌铁路局办笔墨事情的,当然啰,思不出其位,说不到几句,自然而然川汉铁路收归国有的经过,便滔滔滚滚从他舌头上流了出来。
“头一道上谕也是由成都总公司转来。不晓得什么缘故,反而落在第二道上谕之后。所以我们李总理开头只是有点诧异。向我们说,邮传部奏请把川汉、粤汉两条铁路都划为干线,干线由国家所有,由国家拿钱来修。现在国家正穷得不得开交,光是每年的庚子赔款,已很不容易拿出来,年年都在交涉延期,却不知又哪来的钱修铁路。第二天……硬是第二天,四月初六日的头一道上谕转到了。这一下,李总理才恍然大悟,原来邮传部和度支部老早就向英、美、德、法四国银行交涉了一千万英镑,并向日本横滨银行交涉了一千万日元的大借款。有了钱,才把两条铁路收回去,由国家来修。李总理焦愁起来了。他向我们说,宜夔路已经开工这么久了,局内局外连打路基的石工在内,差不多十多万人。现在不要我们商办的川汉铁路公司来修,别的不说,只这十几二十万员工,怎么安顿?邮传部光说铁路收归国有,由国家拿钱来修,却又没说明白,目前已经动了工,像我们这段宜夔路,到底该怎样办?是停工不修,等部里派人来办了移交后再修呢,还是仍由我们继续修下去,直到办移交时再停工?……这已经使人作难了。李总理还又想到,我们局里招聘了那么多工程师、副工程师,还有由唐山、成都的铁道学堂,远至上海的南洋公学调来的大批学生,在工程上搞的搞测量,搞的搞绘图,若其铁路真由国家来修,那没话说,这班人都有用场,当然留下。然而怕的就是外国人来修。李总理叹息说,外国人一来,面目一定全非!首先就有他们的办法,他们的人员。那些工人和局内局外一些小员司,或者可以原班留下。但工程上的工程师,局内外知县班子以上的人员,恐就所留无几!即使留下,那也必须处处仰外国人的鼻息!若能像目前海关和邮政局的情形,还不算坏,设若像京奉铁路,那便糟了!据李总理推敲起来,既然铁路经费是向外国银行借来,数目又那么大,拿我国借款成例来说,要是没有加倍的抵押,像我们目前这样的穷国,那班抱着算盘睡觉,成日在钱孔中间打滚的外国商人们,肯一下就借出那么大的几笔款子来吗?抵押准定有的。以什么东西做抵押,外国人才乐意接受呢?京奉路便是前例。李总理说,从前的沪杭甬也一样。那便是川汉铁路的路权和沿线两畔一百里以内的矿藏开垦权了。这些权利的丧失还在其次,目前最重要的,仍是这十几二十万员工的安置要紧。如其人心不稳,其中品类又那么杂,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这个罪名到底该谁来担?宜昌府和东湖县吗?还是我们宜昌川汉铁路局?看来,两方面都说不脱。宜昌府东湖县是地方官,他们有地方安宁与否的干系。我们铁路局虽是居于客位,但我们员工人数,比宜昌人口多几倍,地方安宁与否,全要看我们的人心如何。如其工程上出了事情,地方又怎能安宁?何况宜昌本来就是商埠,就是五方杂处的所在,教堂又多,洋行又多,洋人也不少。所以地方安宁与否,又牵连到了华洋交涉。宜昌又是外国兵船围驻码头,上上下下全是英国公司、日本公司的轮船,一旦出了事,不说外国兵船立刻可以开火,就外国兵也可朝发夕至。李总理说的话真对,他说,我们是极弱国家,我们现在还敢无端来惹是非吗?设若动了交涉,我同宜昌府和东湖县还有宜昌镇台,不用说丢官丢命,就是宜昌百姓和我们局上工程上的凡百员工,没一个人脱得了干系!……唉!周先生,你莫以为目前官好做,事好办,不说府县镇台这些正印官员,和我们李总理这位传胪出身,四品京堂,他们是一天到晚忧愁得茶不思,饭不想。就我这个区区小委员,因为办的是笔墨上的事,李总理有什么机要公事交办,不能不向我们文牍上几位同寅把事情首尾、事情利害说清楚,我们比全局同人都知道得多些,并且早些,所以也是好几夜睡不着觉!唉!铁路国有政策,上谕上倒说得头头是道,就只不明白下情,害死人啦!”
周宏道拿手把额脑一拍道:“哦!原来关系这么大啊!我在上海虽然听见几位同乡人在说:‘这下好啰,川汉铁路划归国家来修,大约要不了三五年,我们就可以从汉口乘火车一直回到成都了!’却不想还没开幕就发生了这么多困难!得亏你现在告诉我,也使我增长一回知识。但这些事为什么在汉口时,反而不晓得呢?”
他撑起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视而无睹地回想在汉口遇见些什么人,谈过些什么话,到底说到铁路事情没有。恍恍惚惚记得从没听见有人说到。或者有人不经意地说了两句,而他那时正以全副精神在思考他课程上的事情,及至着手抄书编纂讲义,那更是充耳无闻了。
“现在你们铁路局是怎么一个情形?人心不是已经惶惶了吗?”
“还不!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局外人和工程上的人全不知道。就局内,也只少数,很少数几个人才晓得。李总理再三吩咐过我们,不准泄漏一言半语。我们也知道干系太大,怎么敢随便向人说呢?”
“你现在不是对我说了,还说得那么详细?就不怕你们李总理知道吗?”
“是,是……然而……”尹委员登时感到一种局促。他没有想到看样子并不像葛太尊那么锋利的周先生,居然会挑起眼来。他之所以要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向一个生人讲出来的意思,仅只想表白一下,他虽是一个区区小委员,因为参与了机要,他的地位便比一般知县班子以上的同寅都高,总理之外,大约就要数他了。他上蜀通仓船以来,举眼一看,凡坐头等舱位的,哪怕就是那几个做生意的人,一问起来,都是大商豪贾,和官场来往的无非是观察太尊之流;连那个天顺祥二管事,本身便捐有一个二府同知职衔。只有一个学界朋友周宏道,既无功名,可以和各界拉平,而又和易近人,看来世故尚浅,很可以向他倾吐一番,以显示自己重要。他此刻当然不能用真情实话来挽救自己了,只好结结讷讷旋想旋说:
“然而……是这样,首先你周先生不是外人。……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是外人!……是局外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全无干系。难道你周先生还能跑回宜昌,把这番紧要言语散布出去吗?不能的!……再而……再而呢,我推测得到,这件事在宜昌以外地方,哪个不知道?一定知道。你想嘛,我们局里的文电,大多由成都总公司转来,全成都应当早知道了。你不信,后天到了重庆,你周先生只要长起耳朵一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