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煊那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和四川人民见面之后,由于它不像一个钦差大臣的煌煌文告,口口声声是春煊春煊、父老父老,的而且确很像一个出门已久的子弟,在离乱时候写回来的一封慰劳家里人的家信。因此,有人说,他这篇文章,无异于在一塘静止的臭腐的水中,投下了一块大石,虽不石破天惊,却也水花四溅。也有人比喻是在闷热天气中,大家正闷得头昏脑涨,透不赢气的时候,突然一声霹雳,一阵大雨,不特使人感到通身爽快,而且也使人的精神大为振奋起来。
果然,几天以来,那篇文告跟前——不只是一处,而是每一处——从早到晚,都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有的人念一遍又一遍,一直念到背诵得出;有的人拿着铅笔、或在小墨盒里蘸墨的毛笔,在抄写;不认识字的人和文墨不很深沉、对于那篇古文还不大懂得彻底的,就尖起耳朵听人家念,听人家一遍二遍的讲解,也把这篇文义相当深奥的东西,理解得很清楚。几乎每条街上的百姓,高一点的,像顾天成的舅子、洋广杂货店的二师邓乾元;低一点的,像盐市口伞铺掌柜傅隆盛,都一样兴高采烈地蹲在茶铺的板凳上,大声武气说:“岑宫保要来了,该我们百姓抬头了!他妈的,这一晌他们做官的人也歪透了,也把我们压制狠了!……”
绅士们也忙了起来。连日之间,不是你找我,便是我找你,甚至几个人、十多人,不期而遇地聚在一起,研究着对于岑春煊之来,他们要不要拍发几封电报去,表示绅民闻讯,不胜欢腾;兼之预为之地,把赵尔丰等人控诉几句?好多人都认为应该这样做,并且拍着胸膛说:“我出一个名字!”
但是高等学堂总办周凤翔、通省师范学堂监督徐炯、前任四川财政监理官蔡镇藩,和一个老翰林伍肇龄、一个老宦场颜缉祜(就是现正关在制台衙门来喜轩、华阳翰林、铁路股东会会长颜楷的父亲号伯勤的),一班阅历深、世故熟的老成绅士,却认为万万不可以这样冒昧。与其虚文取祸,不若推举几个有声望的人,悄悄赶赴宜昌,代表川人出境欢迎,见了岑春煊,再面控一切。当下,邵从恩便挺身而出道:“鄙人刚由宜昌回来不久,路上情形比较熟悉,最好是我去。并且鄙人日前谒见赵季和的时候,便曾说过,重庆那面,我还有些事情要去清理。现在正好要他办个护照,从东大路走。对官兵,有护照为凭,不致有所留难。对同志军和民团,我们可以实情相告,更不致有什么意外。只是须要诸公领衔,具一个公禀,方见区区代表,果是公意。”大家研究了一番,极为赞成,并加推了一个代表,就是徐炯。并且说:“这公禀,就由子休、明叔你们二位亲自拟办,我们只是盖章好了。”
一伙年轻气盛的绅士,非常不满周风翔等人的顾虑,坚决认为直接派代表去欢迎外,未尝不可用法团名义再去一封欢迎电报,双管并下,也使岑春煊多注一点意,因而兼程前进,也未可知。年老人拗不过他们,只好说:“你们一定要这样搞,也可以。只是电文上,千万不可透露我们有代表欢迎这一层。”
商量到夜,由高从龙与几个办文案的高手,挖空心思,拟出了几通稿子。经众人看后,都摇头不以为然。因为不是内容太空洞,就是措辞太露骨。后来还是由前任商会协理、现任昌福公司总理、秀才出身的樊启洪号孔周的这人,提笔拟了四个字:“望公速来。”大家才认为既有“徯我后,后来其苏”的意思,而又无伤于当道。但就这样,电报局仍把电稿退回来说:“赵制台有特别公事发下,凡非官电,一概不准拍发。倘有不遵,决予严惩不贷!贵处电稿,理合退回,请烦查照为荷!”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岑春煊的文告虽被代刊张贴,但岑春煊真个要来,还怕不大容易哩!
可不是吗?在尹良同饶凤藻谈话之前,即是说当赵尔丰接到内阁的电报、岑春煊由上海打来的电报、他二哥赵尔巽由奉天打来的电报这一天,他已是雷霆火炮地生了大气,无论在上房,在签押房,无论在老婆面前,在儿子面前,甚至在宠爱的大丫头来龙面前,老是气哼哼地骂人。起初是无的放矢地乱骂,渐渐就骂到端方头上,骂他是阴险小人,“把我姓赵的当成了孱头,现在还好意思来查办我!好吧!就让你来,看你能把我奈何得了,奈何不了!”又骂瑞澄,只知讨好载泽、盛宣怀,不惜牺牲他姓赵的,“口口声声说我无能,难道老岑真个就比我强吗?”接着就骂岑春煊老而无耻,行将就木的人了,还这样热衷,“什么会办查办,明明是来排挤我。哼!你会收买民心,你会要结绅士,你以为一帆风顺,马到功成吗?试试看,中原逐鹿,还不知鹿死谁手哩!”
骂够了,仍不得不把老四、老九叫到跟前,密密磋商了一番,赓即给奉天赵尔巽拍了几通密电去。一面是请教今后如何对付正在演变的时势;一面恳求二哥就近向京城、向武昌两方面,设法阻止岑春煊西进;并限制端方事权,要使端方来川之后,只能查办路事,不得过问川局。待到第一步布置停妥,接着便在签押房召开了一个小圈子亲密会议,商量赶在岑春煊万一来到之前,对于眼前的四川局面,先做一番怎么样的安排,方为妥当。这一天,应召到签押房来的,仍是几个心腹人员:杨嘉绅、饶凤藻、官报书局总办候补道余大鸿,以及两个掌兵权的田征葵、王,至于老四、老九这两个宝贝,不特在场,而且还是要角。
赵尔丰坐定后,先叫老四把内阁转来的上谕和岑春煊的几封电报,通通交与众人传观了一遍。他方摸摸白得更多了一些的胡子,沉着脸色,徐徐说道:“朝廷又加派岑云帅来川会办川事……岑云帅业已奉命,大概不日将由上海启行。……岑云帅在四川威信素著,四川百姓也非常爱戴他……朝廷特别检派他来,足证朝廷对于川事是很关切的……我们希望岑云帅不要像端大臣那样,刚到半途便迟徊瞻顾起来……不过岑云帅拍来的这两封电文,好倒是好……只是在目前社会或许要发生一些影响……所以找各位来商量商量。各位有何见地,不妨谈一谈。”
他的话刚刚说完,在他身旁的老四已经血脉贲张地屈起指头,在签押桌上敲得一片声响,说道:“有影响!而且是恶劣已极的影响!老岑这两封电文,尤其是那封……对!就是这封《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呃!你们须知,重庆、泸州、叙府、资州、顺庆等地俱有电禀说,他们业经照刊张贴……我们这里也只好刊发出去。可这一来,就无异于因风纵火,火上加油……几天当中,省外民匪越是猖獗,省内劣绅也有跃跃欲试之势,你们看,这怎么好!”
老九也挽起袖口,气势汹汹地说:“老岑的告示,名为安抚,其实是把匪徒鼓动起来,反对咱们罢了!”
田征葵接嘴说道:“水路完全不通了,从华阳县中兴场以下,节节是匪。”
饶凤藻跟着说:“昨天据报,雅安府大匪罗八千岁纠合了上万匪众,沿雅河而下,已经窜到犍为县盐场五通桥,同犍为匪首胡重义合股,也拉起了义军旗号,大有上窥嘉定府之势。”
余大鸿附和道:“小川北各地也不安靖。据说,是一班革命党人在那些地方煽动,差不多与富顺、荣县、威远这一带相仿。”
王最后斟酌着词句说道:“依职道看来,各地情形都由于兵力不敷所致。请大人示下,日前所议的,除已募新兵三营外,可否再募数营以资调遣?”
“怎么不可以?”赵尔丰两眼一,露出一派煞气道:“还该札知各府厅州县,尤其是成都府属的十六州县,各视情形,准其就地招募练勇一百人到三百人,饷杂各费,作正报销……哼!你们莫以为岑云帅要来,我当真就不用兵了。”
老九颇有用意地哈哈一笑道:“你们只管放心,老岑能不能来,还未敢必哩!”
大家登即明白这话的后面大有文章。都不由互相看着,有的眼睛几眨,有的嘴角几翘。
赵尔丰长叹一声道:“总之,遍地疮痍,民生疾苦,不论谁来,这兵终是要用的……彦如,你替我想一想,有什么好办法,能在岑云帅来川之前,或者端大臣进入川境之前,把眼前这个乱摊子收拾收拾。”
杨嘉绅举眼把众人一溜,而后笔直对赵尔丰说道:“诚如大人所论,兵确实要用,乱摊子确实要收拾,看似二事,其实是一事。只要兵用得好,不惟乱摊子容易收拾,而且进一步,岑大人也大可以不来。”他顿了顿,觉得赵尔丰全神贯注地在听他说,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朝廷之所以差遣端岑两位大人来川,当然出于京城各大位不知四川真相,把匪势看得过于嚣张(他本想说,也由于赵尔丰前此不听他的话,只图夸张匪势,掩饰自己用兵无方的结果。不过他很谨慎,知道说出来没有好处,才忍住了没说),也把大人的力量看得过于脆弱所致。所以除了调动陕军、黔军,令其背道驰川解围外,还令端岑两位大人多带劲旅……设若大人能在数日内把乱事敉平,一面奏报肃清,一面电告各省,则朝廷定可解忧,各省视听也必为之一转,庶几陕、黔客军可以撤回,庶几岑大人也毋庸带队来,而端大人纵来,亦庶几除了专办路事,更无所借口来干涉大人的事权了。”
老四、老九都一齐称赞道:“好得很!杨运司真个是诸葛复生,吴用再世。而且咱们这里奏报肃清,二伯、他老人家那里,也更易于为力。真是一举数得,妙不可圈!”
但赵尔丰却眉头一皱道:“数日之内就要奏报肃清。只是在奏折上说说呢?还是应见诸事实?”
“当然要见诸事实,方免人议其后。”
“老兄听见田道、饶道适才所谈过的匪情没有?”
“听见的。”杨嘉绅的四方形白净脸皮上摆出一种得意笑容道,“但依职司揣度起来,不管省外匪情如何猖獗,只要加紧剿办,还是容易扑灭。目前最关紧要的,仍旧是职司上次面禀过的,是新津这一处。这一处的匪徒聚集得最多,背后有邛州、蒲江、大邑各地散匪为其后盾,左方有崇庆州与温江的孙匪泽沛、吴匪庆熙相与犄角,而彭山、眉州、丹棱、青神诸匪又遥与呼应,所以区区一城,就把大人可用之兵全部牵住。大人所定的克复限期已届,听说陆军不但未把城池攻下,甚至连城外的二渡水都未曾抢渡过去,不知是否属实?……”
老九垮着嘴角轻蔑地一笑道:“你不知道在花桥子还打过两次败仗,伤亡不少的人哩!”
王连忙说:“一共只死伤了几十人,不算多。但是据报,叛弁周鸿勋那面的死伤更重。”
杨嘉绅道:“用兵,哪里没有伤亡。伤亡多寡,倒在其次,只是旷日持久,影响太大。各种谣言,因而风起,都把新津一地说得像梁山泊那样不可侵犯。各地匪徒也才因利乘势,四处骚扰。譬如西路匪徒竟敢于两次围攻崇宁县城,两度盘踞灌县县城。侯国治匪出入安县、什邡,游行自在。以前怯畏官兵,闻风即溃的,现在竟敢与官兵接仗,竟敢与官兵周旋进退,不把官兵瞧在眼里。其原因,都在于未把新津攻下。为今之计,还是要仰赖大人威信,督促朱统制克期将新津克复。新津一下,即可抽出兵力,扫荡西北两路。同时,也使匪徒胆寒,官兵气壮。这时,奏报肃清,谁曰不宜?这是职司一孔之见,仍候大人钧裁。”
赵尔丰点头说道:“彦如所言与鄙见极合。只是朱子桥这人太不中用。昨天尚在电话上,向我报称匪情严重,兵力太薄,意思似乎要我增兵。你老兄已晓得他带去的兵已经不少了,还在要求增兵。我不解朱子桥这人何以如此无勇?”
“倒也不怪朱统制无勇。或者陆军里面确有一些思想不纯正的人从中鼓煽,以致士气不扬,朱统制难于驾御,而又未便明言,也未可知。”
“那么,以何方法才能使陆军可用呢?”
杨嘉绅沉思一会儿,遂献了一计。就是趁朱庆澜请求增兵机会,拨出得力巡防军三营,交与现任全省提督军门田振邦率领(他为什么不提说叫田征葵去呢?因为他知道赵尔丰不会让田征葵离开自己身边。并且审度了一下,田征葵虽然以松潘镇总兵虚衔当着全省营务处总办差事,以官阶来说,毕竟只是一个候补道员,官不算大。而全省提督军门,固然出于绿营已裁,有名无实。但在旧制武官中,却要算总督以下全省最高的一员,与新制的陆军十七镇统制官比起来,或许还要略高一级。以田振邦带队前去,虽不能管辖朱庆澜,但至少朱庆澜得客气三分,有话也可与之商量。而且田振邦脾气随和,能够与人共事,更不像田征葵恃宠而骄,动辄盛气凌人,要是叫他去,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军冲突哩!),开到双流,名义给朱庆澜增援,实即监督陆军作战。设若陆军当中某营某队不听指挥,或作战不力,就撤下来,饬令缴械,听候处分。有心腹巡防军从而监视,陆军士兵便不敢有什么二心了。
对!杨嘉绅给赵尔丰献的计,确是一个杀着。但是各地的同志军、团防和一般班出头的所谓义军——就是不与同志军合流,而又与团防立异的袍哥组织——却也不谋而合,要趁赵尔丰尚未攻下新津之前,给他一个全面开花,安心要把他的统治系统,打得粉碎,使得赵尔丰只管伸出十根指头,却按不到一个虼蚤。
他们的办法——当然不是经过会商而来,也不是由某某军师代他们定下的策略。——大概是这样的:同志军攻打一些州县城池和大市镇,打得下,便霸踞着发号施令;并向州县官和大绅粮要钱,要粮,要枪械。若果有兵防守,攻打不下,便拉个长围围住,断绝城乡交易,使城市困惫不堪,自然投降。守兵倘或出击,那便看情形而定了,人数不多,就硬拼,死伤多少不在意下,只要缴获得到一些硬火,也便心满意足;兵的人数多,便分头撤退。兵一收队,他们又跟踪合围。总之,把有限官兵全纠缠在若干处据点中,动弹不得。
团防哩,只管散漫,但是它却可以通风报信,遮断交通。有时,团防与同志军又几乎难于分辨。比如攻打某一城市的大队伍,有同志军,也有团防。一旦形势不利,同志军进了山,团防便散回故里,喊起保卫乡里治安的口号。官兵不去惹它,地方官也调它不动。
义军比如是一种填充料,但凡同志军和团防力所不及之处,便是他们活动地方。这伙人,说不上什么宗旨,也没有什么明显目的。反对赵尔丰、周善培,因为大家都在反对;反对官府绅粮,因为官府绅粮从不把他们当作好人看待。在乡坝里头,他们是霸王,二三十人结成一体,就没人敢惹。其实并未抢过人,也难得打人,更没有杀过人。但是稍有身家的二簸簸粮户,一提起义军,却无一人不害怕,把他们全看成混世魔王。
距省较远的上下川南、大小川北、上下川东,因为都只有少数巡防军分散驻扎,便是革命党人活动起事地方。赵尔丰每逢接到这些州县的告急文书,先前还只是浩叹。到后来他想了个一箭双雕的妙计(说不定也是杨嘉绅献的计),那便是把下川南指与黔军驻防,把下川东指与陕军驻防,并预备小川北一隅,作为不久端方带来的鄂军驻防处所。川西腹地,他是决计不让的。
这时,成都省城的人民生活已比半个月前更为恐慌起来。首先,依靠河道从眉州、青神、彭山、乐山、犍为等处运省的柴炭,已被江口上下的同志军和团防遮断,东门外柴炭商存货不丰,便趁此机会,几天一次、后来竟自一天一次地涨起价来。食盐也一样,成都二三十万人不可一日或缺的盐,也全靠五通桥、牛华溪两处盐场的引案运济。没有柴炭做饭,还可设法,成都城外虽没有煤矿,然而林木却有的是;而且满城里面更是树木葱茏,若是斫来当柴烧,三年也够。但是没有盐吃,那就严重了。因此,本来谣言便多的季节,这一来,谣言更多了。及至岑春煊的文告一发表,谣言就像长了翅膀似的,无一个角落不飞到:
“老己80,听见说吗,东南西北四路的同志军都要杀进城来了?”
“啥时候?”
“八月初八日。”
“队伍不小吧?”
“总有几万人。”
“不是又要开红山了?那才怕人哩!”
“有啥害怕头!人家同志军都是仁义之师,一进城来,先杀祸首赵尔丰,次杀条师周秃子,但凡那些欺压良民百姓的,像田莽子、王壳子、路小脚等等,都要拉出来一个一个地过刀!”
“那么,做官的都跑不脱了?”
“不是的。官也分好歹,歹的才杀,好的像玉将军、刘提学这些人,不但不杀,还要叫他们出来维持秩序哩。”
“还要维持秩序?”
“咋个不呢?同志军并不想同宣统皇帝争江山。他们只是反对盛宣怀、赵屠户,等把这些奸臣杀了,把蒲先生、罗先生救出来,还要欢迎岑宫保来做四川制台哩。”
谣言越传越广,也越传越具体,甚至有些人赌咒发誓说,四城门洞硬已看见同志军的告示,和七月十五日下午赵尔丰出的告示一样,也有那么大,也是有韵的四言八句,其中两句是“只杀周赵,不问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