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楚用的话,黄太太不由不信。她心里是这样估量的:楚用仍然是一个没有世故的大娃娃,若是在她面前耍手段,难免不落在她眼里,断不会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能这么坦率自然。其次,楚用又是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雏儿,凭她的经验,她领会得到,这小伙儿正热得昏天黑地时候,只要她肯说:“我想尝尝你的肝子是啥味道!”他真可以闷声不响,立刻去找刀子。为了爱情,连命都舍得的年轻人,怎还会忍心来欺骗她?回头把楚用昨天接信时候的举动再一思量,即使黄太太要故意不肯相信,也不可能。
信是他父亲写来的。叫他不要迟疑,即向学堂请假十天,回家给姐姐送嫁,同时也给他行冠礼108。喜事办完,再转学堂毕业,决不妨碍他的功名大事。
信上告诉他,他妈已为他定好了一头亲事,是彭山县青龙场姚保正的一个房份中侄女。姚楚两家原是瓜葛亲,理起来,行辈相当,姑娘今年十九岁,算是他的表妹。
因为前些时,同志军纠合青龙场的民团,与进攻的陆军在场外打了几仗,死过一些人。大家害怕陆军要剿场。这姑娘跟着婆婆特特逃到新津县她姨妈家来躲避。说新津地方大,又有侯保斋打招呼,可以保险。住的地方就在楚家隔邻,姚姑娘时常到楚家来耍,和楚用的母亲、姐姐、妹妹全说得拢。楚太婆喜欢这个大姑娘。大姑娘身体长得结实敦笃,性情又和顺;特别投合楚太婆心眼的,是手脚麻利,气力不小,粗细活路都来得。
楚太婆想到大女儿不久就要出阁(喜期是半年前选定,由男家报过期,只有天垮下来,才有改期可能),家务事一大堆,骤然去掉一个得力帮手,多么令人焦愁。偏自己心口痛的老毛病又越发越勤,一发起来,只能睡在床上呻唤,不但不能处理家务事,还要占一个人来服侍她。楚用的妹妹哩,还小,才十六岁,接不上手。一个幺儿更小,正要人照料。恰巧姚姑娘自己投了来,真是天作之合!
尚在新津战争紧张时候,全城人心也正惶惶不安,楚太婆已向楚大爷提说,要把姚家这个大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给自己分分劳。楚大爷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样留法。她老老实实说,只有讨过来给老大做媳妇。
楚大爷生气地吼道:“亏你想得宽!”
及至侯保斋、周鸿勋退走,新津局势暂时平靖,朱统制进城,同志会无形消灭,但是四川事情越来越糟。楚大爷半露脸半埋头在三费局与家庭之间,不晓得大局面与小局面将要变到什么田地,牵连不牵连到自己?一天到晚都像睡在火炕上,心里正自毛焦火辣不好过。楚太婆又好几次噜苏到讨媳妇的事情,因为大女儿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楚大爷不耐烦听下去,总是吼她道:“你慌啥?儿子都没有慌!”
起初,楚太婆是默尔而歇;到后来,看见不坚持不行,因才愤慨起来,抱怨道:“要等儿子慌了才讨媳妇。这道理,我就没听说过!我说,若不趁时候讨个得力媳妇来帮我,二天大女儿出嫁后,这一大堆家屋里事,我一个老娘子咋累得下来!哪个不晓得我这一身病都是累起来的?我的菩萨呀!只你一个人不晓得!……你总默倒我还年轻,支撑得住。真是哟,比方牛马咧,替你苦了这么多年……累到这步田地,你也该发点慈悲,等它歇歇气嘛!……我,莫非连牛马都不如了!……”
她说得不但咽咽哽哽,还把妇女们看家本事使了出来——拉起补了许多疤的蓝布围裙的角,揩那夺眶而出的老泪。
这样一来,楚大爷果然缓和了。不过仍然游移不决地说:“就要讨媳妇,也该先跟老大讲清楚,看他肯不肯。”
“没听说过!父母给儿子讨媳妇,还要问儿子肯不肯。难道父母就做不得主?”
“没听说过?前街方九爷家,不是媳妇接过门,儿子不拜堂,拼死拼活要退亲,打了半年官司,还没有了结?”
“方家事情不能拿来打比。哪个不晓得新娘子又麻,又怪,又是一对萝卜花眼睛?方家儿子那么俊个子弟,咋会愿意呢?姚家这个哩,你看见过,胖墩墩的,白生生的,我都看得上眼,老大一定不会嫌弃。老大的脾气我清楚!”
“你莫太任性了!若是将来老大打起麻烦来,我承担你承担?”
楚太婆几乎拍着胸膛说:“我承担!”
但是楚大爷一直摇头沉吟,不作决定。
隔了几天,楚太婆又半软、半硬,半威胁、半哀求哭诉了一场。大女儿也打了两次边帮鼓。楚大爷方叹了口气道:“我想,这样也可以,把那姚家女儿认作干女,留在你身边,不是也好给你分劳吗?”
“不好!”楚太婆睁起哭红了的眼睛道,“自己的亲生女养成了人,还要送跟人家去使用,干女儿又咋能留得一辈子?煞果依然替别人家白劳神,还要陪一副嫁妆,我才不干哩!”
“那么,小接过来呢?”
“与其小接,不如拜堂圆房大接过来,稳当些。”
“时间太迫了,那些手续咋个办?”
“我不懂你抛的文。”
“我说,比方求八字、合八字、请媒、求婚、下聘定、择婚期、报婚期、过嫁妆、收拾新房这些手续,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来不及。苟简一些,我倒没意思。可是家门亲戚中间,却有闲话说了。所以我说,不如在大女儿出阁那天,将就好日子,小接过门,岂不人己两便?”
“哈!我正待说,将就大女儿出嫁那天,现成日子,现成冰媒,现成道喜的客,现存酒席,喊他两个先拜了堂,拜了天地祖宗,跟我二老磕了头,再打发大女儿出阁,喊老大送了嫁,赶回来圆房,这多么方便!你时常骂我老古板,不通方。我看,你现在倒是真正的老古板。你讲的那一大堆啥子手啦脚呀,太平年成,倒是要的。可是眼面前,不比太平年成,诸凡百事,就该随方就圆。我只图把媳妇接过门,有个得力人使用,亲戚家门的闲话,我半句也不管。他们爱说,等他们说,我肯信他们能把我的正大光明拿花轿抬过门的媳妇,说成是偷来的,说成是别人家的媳妇,不是我的媳妇!老汉,莫再三心二意了,你只依我写封信去,把老大喊回来就是。你就说是我的主意。老大向来孝顺我,他接到信,一定会赶回来。也应该早几天回来。别的不说,一身新衣裳,倒得给他两个新人赶一赶!”
楚大爷见她说了那么多,又说得那么流利,倒诧异起来。楚太婆平日说话,好比钝锯子锯木头,尽管使足气力,她老是落不下好多木屑。今天之能这样,可以说,这些话,在她脑子里已不知翻腾了多少遍,一旦触机而发,譬若涌泉,当然就汩汩然一泻无余。
楚大爷为她的热情所感,想了想,她所说的,都在理。老大向来听她的话,或者她果然摸得够他的脾气。因就点头说道:“好嘛,我明天就写信。”但他走了两步,又突然掉向楚太婆道:“莫忙!姚家那面提都没提。你只管打了如意算盘,不晓得人家心下如何。若是人家不答应呢?……”
楚太婆摇起僵硬的两手,得意扬扬笑道:“不会有的事!不会有的事!姚婆婆已经当面答应过了。姚婆婆多喜欢地说:‘幺姑儿命好,才嫁到你们家!’她向我说,这个女娃子自从她的后娘进了门,她就遭孽了:穿不成片,吃不成顿,一天到黑地做,没有歇过气。她后娘若是不图她当得一个长年使,早已撵她出门了。姚婆婆说,只要我家不计较嫁妆,她后娘倒巴不得趁此打发她出门。只要我们找个人到青龙场去说一声,她后娘没话谈,她老子更没话谈。现在你去写信。我跟手就约隔壁王大奶奶同到她姨妈家去下草定,取八字。老实跟你讲,啥子事我早都安排好了,连新娘子身上衣裳的尺寸,我都量过,光等请胡裁缝来下刀剪……”
但是楚大爷信上并没描写到这些细节,仅仅告诉他,他妈已为他定好了一头亲事,是彭山县青龙场姚保正的一个房份中的侄女,以两家亲谊论,行辈相当。姑娘今年十九岁,人才下得去,性情和顺。叫他无论如何,向学校请十天假,即刻回家,“以便于九月二十五日,汝姐于归之日,为汝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