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瓷盘由客人周宏道建议,用洋芥末、芝麻酱拌和的鳆鱼片,主人(当然指的是男主人)不但不停筷子地捡,还不住口地旋吃旋称赞说:“好极了!好极了!比起吃清汤鳆鱼,算是‘更上一层楼’!吃了许久的日本罐头鳆鱼,以为在原汤里加点小白菜,就别致了。不图还有这种更好做法!嘿,嘿,想不到我们宏道襟弟,也是一个讲究口腹之徒啊!”
坐在对面的周太太不由捂着口(为了掩饰笑起来嘴唇奓得过大的毛病,由于妈妈的指教,自幼便学会了这种用小手巾捂嘴的动作)笑道:“多承二姐夫夸奖!人家就只不晓得啥子叫辣子鸡丁?啥子叫宫保鸡丁?”
全桌人都大笑起来。
周宏道红着脸皮笑道:“幺妹子真可恶,随处都在抽我的底火!”
黄澜生摇着筷子,大大喝了一口允丰正仿绍酒,咳嗽了两声道:“不能分辨这两种菜的,多哩!倒不怪宏道老弟一人。我说,有许多人还不知道宫保鸡丁的出处哩。150”
他太太立即说道:“我们就不晓得!可是对不住!我们不特分辨得出这两样菜,我们还会做哩!”
“像你们龙家姊妹的,能有几人呢?”黄澜生不敢与他太太交锋,等众人住了笑,连忙换个话头说道,“宏道,今天这个岔子,真是出得稀奇。恐怕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也断乎算不到此啊!”
周宏道正把最后一片鳆鱼捡在嘴里。遂咀嚼着说道:“本来在情理之中的一件小事,说清楚了,尽可释疑的。我却不解赵季和何以何此胆怯,竟把蚂蚁看成了大象?”
“也可以说,遭蛇咬一口,见绳子都害怕了。”
“这叫作神经过敏!”
黄澜生又喝了一口酒,把嘴皮抹了抹道:“然而不是季帅的本意。蒲祖庚不是说过是老四、老九两个糊涂虫强迫老头子干的?”
周宏道把他那带醉的单眼皮眼睛眨着说道:“唔!即令如此,然而从法律的场合来说,责任还是在赵尔丰!”
黄太太问道:“你们说些啥?没头没脑的!”
“就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难道我没告诉你吗?”
“你还有时间跟我说话!一进门就是儿啦女啰,闹不熨帖。尤其是女,活像别离了一年半载似的,把个闹山鹊喊得连真的闹山鹊都会吓飞……”
“我没吓飞!”是婉姑的哨子般的声音,“就只爹爹的短胡子,把人家的脸墩儿锥得飞疼!”
众人循声望去,两个娃娃都站在倒座厅通卧房后半间的门边,婉姑半边身在湘妃色夹布门帘之外,振邦只露出头发蓬乱的脑壳。两个娃娃都笑嘻了。
黄太太一声断喝:“邦娃子在造死呀,站在过道风头上!”
两个娃娃好似受惊的耗子,一下便飞跑回卧房,只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滴滴橐橐的跑步声。
大家笑了一阵。黄太太才接着打断的话绪,向她老爷说道:“讲嘛!是咋个的?”
原来由总督衙门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和周善培二人的牵线,官绅双方商量妥当,不再要商会的连环铺保,只需高等学堂总理周凤翔、川汉铁路总公司总理曾培作为绅商学各界代表,亲到五福堂,当面保证:从七月十五日被拘在来喜轩中的四川咨议局正议长蒲殿俊、咨议局副议长四川保路同志会会长罗纶、川汉铁路四川股东临时大会会长颜楷、咨议局《蜀报》编辑邓孝可等,恩释出外后,绝对与官方合作,敉平川乱,以靖地方而安黎庶。
绅班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虽然一度拒绝不肯写保证书,但也答应陪同周凤翔、曾培到五福堂去做个旁证。听说,愿意去做旁证的,还有四川总商会总理廖治,前任协理、现在只充任商董的樊起洪。听说,前前后后释放出来不许出省的几个首要,比如咨议局议员川汉铁路四川股东临时大会副会长张澜、前任电报局总办胡嵘、铁道学堂监督王铭新、咨议局议员江叙伦、叶茂林、成都府学教授蒙裁成、川汉铁路总公司董事局正主任彭棻等,也表示愿到五福堂去一趟。只有那个挺身自首硬说《川人自保商榷书》是他做的,想减轻罗纶等人罪过却被林小胖子丑诋为抓屎糊脸的阎一士,虽也从巡警道衙门释出,虽也可以算在首要之列,到底由于只是一个未毕业的高等学堂学生,没资格同这些大官大绅周旋于几席之间,所以去五福堂的一伙人中没听说有他。
虽然去五福堂的人无文献可证,是否这些人都去了?或者除这些人外,还有没有别一些有名绅士?如被称为“天下翰林皆后辈,蜀中名士半门生”的伍崧生老学士,他这个人自从反对铁路国有,头一批到制台衙门向护理总督印信的王人文请愿起,每次大会他都出过席,每次请愿他都带过头,每次通电乃至与赵尔丰文战时候,他都领过衔的。但这次去五福堂的名单中,便没把他列上。什么缘故无从考察,只好阙疑了。
一言蔽之,五福堂的会开得热闹,绅方有若干人,官方也有若干人;也有了结果,绅方代表极其恭敬而又极其得体地说了一番好听的话,赵尔丰也一改旧日的那种懔然不可亲近的面目,摆出一种极其和蔼、极其诚悫的模样,允许在明天决然礼请蒲先生、罗先生、邓先生和他的世侄颜翰林出署。而且为了表明决心,还立刻吩咐卫队长诨名草上飞的张麻子,把驻扎在来喜轩四周、以资保护的卫兵撤去;烦周凤翔、曾培二位代表亲去来喜轩察看察看,诸位先生是否在受优待。
消息一传出,各家家属、各家亲友,其欢喜情形,简直描写不尽。这里只举颜楷一家作个代表好了。
颜缉祜号伯勤,是一个老宦,在河南做知县时,便与曾经做到四川总督的锡良和现在这个赵尔丰,称为同寅;自从由广西告老回川,只管不问世事,论资历却够老了。何况儿子是少年翰林,女婿是少年军官。人家恭维他福气好,他谦逊说:“是祖宗的阴骘所致!”论人情世故,他也够深了。没有熟读过《宋元学案》,自以为身心性命之学不让古人;尤其讲到动心忍性这些名堂,他的确有一手。譬如当他儿子颜楷,于七月十五日被总督的武巡捕,用强力礼请去制台衙门,一去不返;接着杀人消息传来,一家人都吓哭了。他偏能够瞑目独坐,默念《太上感应篇》,不错一字。直到黄昏以后,制台衙门派员来取被褥衣服,报道翰林无恙,仅仅优待在来喜轩中,暂时不得归省。一家人转悲为喜。而他乃能够瞑目独坐,不闻不问,只是不再默念《太上感应篇》罢了。这样一个人,谁也想不到,有人来报说,他那拘留了两个月又九天的翰林儿子,在明天下午,可以被释回家了。他竟不能够再去瞑目独坐,而是乐得张开大口,阖不拢来。还不住地抹着眼泪道:“唉!也有今天……唉!也有今天……”并且不再去默念《太上感应篇》,而是叫媳妇张氏,红通通地点上几对大蜡烛。他穿上品级袍褂靴帽,全家男女也都按品级穿上礼服。由他率领着,向天神、地祗、历代祖宗位前,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首,以答谢天神、地祗、历代祖宗的暗中保佑!
这把戏刚做完,道喜的亲戚朋友已经接踵而至。两进房屋的一所大公馆,到处都见笑脸,到处都闻欢声。
张亲家从女儿手上接过玉石嘴的长叶子烟杆,一面喷着刺鼻青烟,一面向颜老太爷说道:“亲家,雍耆明天出来,你安排怎样去接他?”
颜老太爷拈着花白须尖说道:“没有什么安排。只是叫家人把空轿押去,把袍褂带去,好让他衣冠齐楚回来,跟天地祖宗叩头,向北阙遥谢皇恩。”
“还要谢恩?”
“要的。因为不是皇上施恩降谕,赵季和何所据而放人?”
“外间不是盛传摄政王已带起宣统皇帝逃回东三省老家去了?”
“或许是谣言。目前到处闹独立,人心惶惶,什么谣言都有!”
“这个且不管它。我说,雍耆这两个多月,虽说坐的不是牢狱,但制台衙门的来喜轩,到底也算是一所班房。住了那么多天,纵然不遇恶煞,却也难免晦气。他出来时候,还是应该依照历来的风俗,跟他冲一下喜的为是。亲家,你说对不对?”
“如何冲喜呢?这个风俗,我倒不知道。嘿,嘿,亲家,莫要见怪!因为舍下历代清德,从未同人打过官司,也从没有子弟遭过横逆;当然啰!我在省外做了这些年的官,也只是坐堂问案,给百姓们理诉讼,自己没进过牢狱,坐过班房,更没有这种阅历。到底如何冲喜法?委实要请亲家见教!”
张亲家咂着叶子烟,沉思了一下,方道:“这样罢,我们多去一些人接他。你府上人手少,等我出头,多多邀约几家亲朋好友,街坊地邻都该邀齐。一则把事情打响,二则也关府上的体面。雍耆的蓝呢四人轿上,应该挂两道红彩……红彩和火爆……对!火爆一定要。一则报喜,二则驱邪,本应拿到制台衙门大堂上去放才对……自然,自然,那是不方便的,恐防赵制台也不准。我们只好等他轿子出到辕门时,再放……自然,自然,火爆也不多放,在辕门外,两串千子响是必要的。然后,出街口再放两串,等到轿子走进你们这条街口,再放两串。最好,就从街口一直放到府上大厅……红彩和火爆,都应该由我们亲友、街坊、地邻打伙送……不行,不行,不能要你亲家花一个钱。设若你亲家一定要回情,那便待到雍耆贤婿敬祖谢恩之后,跟大家作个揖,道劳道谢,再留众人吃盏清茶,吃些甜点心,也就够之极矣!”
颜老太爷表示完全同意。张亲家立即着手安排。所以到次日下午三点钟前后,光是颜府的亲朋好友、街坊地邻、人夫轿马,拥挤在制台衙门头门外,便有一大堆,数一数,足在百人以上。加上其他三家的人夫轿马、亲朋好友,以及一班闻风而至,只是为了凑热闹、看稀奇的闲人,这人堆便越来越大。人一多了,不免就有嘈杂。而且这时守在衙门内外的巡防兵,也比七月十五那天驯善多了,任凭嘈杂声气多大,多高,他们老是笑嘻嘻地看着,并不打算干涉。
谁也没料到,就由于头门外聚集了这么多人,远远看去,颇有点像七月十五人众刚来请愿时候光景。张麻子亲自跑到大堂上瞧了眼,回头就去禀报给九少大人。九少大人赶紧找到哥哥四少大人商量。然后,一齐来到老头子跟前,张牙舞爪地说:“聚集那么多人,怎能查考得清都是各首要(只管赵尔丰本人已经改了口,只管在头一两天已饬令兼署巡警道于宗潼派出许多警察,把满街张贴的那些有刺人字句的告示全撕了、洗了,但是两个少大人却一直未变宗旨,大有“天不变,道亦不变”之势)的家属?万一把首要放了,这班匪徒无所顾忌,竟自扑进衙门来,咱们衙门里只有这两营人,如何抵挡得住?我们看,这四名首要,还是不要放的好。”
赵尔丰颓然坐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只是举着一双忧深愁重的眼睛,把两个宝贝望着。
赵老九叫道:“爸!我说,吴钟镕的话恐怕有些不对头!在目前来放人,岂不有意叫咱们认输吗?”
他的爸摇着头——头发更其花白的头,长叹了一声道:“已经输到底了,不认输又如何呢?”看见两个宝贝嘴巴一动,他忙举手挥了挥道:“听我说!目前形势咄咄逼人,即使吴璧华不来劝我,这四个人还是要放的。我现在倒要多谢吴璧华提醒了我。今天放人已经嫌晚了点,你们还要阻我。不是要我一误再误,误到噬脐莫及而后已吗?”
老四马起脸道:“万不想你老人家反而抱怨起我们来了……”
老九抢过话头道:“爸!你莫灰心,有我哥儿俩在你身边,又有田梦卿和王寅伯,总会把这局面扭转过来。只须设法把端四爷顶住,不让他来省——我想,余大鸿已启程去川东,过资州时,定可把话传到的,省城保管无虞。现在,话回过来说,这四名首要纵使非放不可,但今天下午也断不可放!爸!你老人家应当再听我们一回劝啊!”
“何以今天断不可放?倒要听听你的理由。”
“因为衙门外聚集那么多人——据说不下好几百人,就不说别有图谋,也情同要挟,和七月十五日相似了。若在这时放人,咱们不惟示弱,也太丢面子。过了今天放,一则压一压这班东西的气焰,再则也表示一下,放不放人,仍然要由你老人家做主,你老人家的权柄并没有下移呀!”
因此,来喜轩中的羁囚,本来把铺盖卷都打好了,忽然张麻子来说:“衙门外闲杂人等聚集了不少。大帅深恐大人老爷们出去受惊,只好恳留大人老爷们多住一天。待外面秩序完全安定了,再礼送大人老爷们回府。”
但是内宅门外的人并不详知这些根由,只说是赵尔丰无端变了卦,怀疑其中定又发生了什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