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走时,已经掌灯时候。这天虽说是咄嗟之间的一顿便饭,却也把郝公馆闹了个人仰马翻。客走之后,郝达三从轿厅走回上房,气喘吁吁,两只腿觉到有千斤之重,好容易跨进卧房门,满头沁着豆大的汗,来不及脱去那件旧绸衫,便往铺有香牛皮的凉榻上一躺,连连呻唤道:“快点拿出来!……快点!……真要命!……”
十八岁的丫头春英正好在房间里的保险洋灯光下折二小姐香荃的衣裙。晓得老爷的急需,来不及去找专管这件事的李嫂,便赶快去开连三柜的抽屉。
老爷呻唤的声音越发微弱。但还提得起劲来骂人:“死东西,当真糊涂了!哪里还放在抽屉里?……快点,快点……在……在大衣柜的柜仓里……唉!蠢极了!还去关柜门做啥哟!……洋火!洋火!”
鸦片烟盘摆在老爷身边,烟灯也迅速点燃。但是老爷手颤,一根钢签在一只嵌花银盒内搅了好一阵,始终把那乌黑的、稠得像胶清的鸦片烟膏,裹不上签子。
老爷叹息了一声。拿眼睛把春英瞅着,同时把嘴一努道:“烧!”
“我不会烧。”春英定睛盯着老爷,脸上摆出一种可怜他的样子,忽然念头一转道,“我试试看。”
接过钢签,挑了一点烟膏,在烟灯火尾上一烤,这烟膏立刻就发泡了;从那发泡的地方猛然射出一股香气。她高兴了,又拿这东西在银盒内一蘸,这下可就蘸得很多,三番两次,烤成了一个指拇大的泡。而后拿起一块小小的长方玉石,就着烟灯,把钢签尖上挑着的那个泡,在玉石上两搓、两揉、两卷,一枚不成名堂的烟泡居然烧成。
“烧倒烧好了,我上不来烟斗。”春英正自为难。
“春英!你跑到哪儿去了?我的算学本子呢?”是香荃的呼声,一面从后间房里喊着走来。
“快来,二小姐!老爷烟瘾发趸了!……”
香荃虽也十八岁,可是比起春英来几乎高出一个脑顶。因为腰身又长又细,虽然比春英壮一些,却还显得苗条。头上乌金似的头发,打了长长一条辫子,像男子样拖在颈脖上,所不同的是,男子发际周遭都要剃光,而女学生是满头头发。当年的女学生的资格限定了要未出嫁的女子,出嫁必须退学,所以女学生都不打拱刘海,而蓄着长鬓角;并且脸颊上、项脖上的汗毛也必须到出嫁那天,上头时候才剪光,因此,那时的女学生也不作兴搽铅粉、抹胭脂。
香荃开始进女学堂,比她姐姐香芸早,时间比她姐姐香芸长,也知道爱好,也知道打扮,却不像香芸在学堂时只管素净简朴,一回家就浓妆艳抹。不,香荃回家,仅只偶尔穿一两身有颜色的衣裳罢了。
这时,才洗了澡,发辫挽成一个大髻,用大妈遗留下来的一支包金贴翠凤头钗绾在脑顶上。光脚靸了双皮拖鞋,原是郝又三穿得半旧了,她要来的。一条青绸裤子、裤管又大又短,露出两股小腿,比光脚还白。上身是一件新缝的对门襟、罗汉领、短袖口的花洋纱汗衣。就这样,从后间跑来。手上还拿着她姐姐曾经用过的一块石板。
“该死,你敢烧烟!我要告诉娘母!”
自从刘姨太太扶了正后,媳妇和女儿应该改称呼,应该喊妈。但是都不好意思改口。刘姨太太很不高兴,老头子更不答应,首先逼着女儿要她改口,说:“你是亲生女,连你都不改口,你哥哥嫂嫂还能改吗?若不改口,就不算是我的孝顺女儿了!”而后,香荃才自己创了一个新名称:在喊惯了的娘字之下,再加一个母字。她刚刚学到《诗经》,老师讲过母字古音读弥,今天广东嘉应州客家叫母亲作阿奶,阿奶即阿母,母音一转入六麻韵,遂变成今天大家所叫的妈字。她根据老师所讲,向她父亲申明:“叫娘母,比光叫一声妈还亲热,还尊重。因为娘也是妈,母也是妈,叫一声等于叫两声。”哥哥嫂嫂当然立刻响应。刘姨太太只求改了口,也喜欢了。
“我愿意烧吗?你看老爷成了啥子模样!快来,把这个烟泡帮我按上斗子去!”
郝家在几年前为了填补春兰、春秀(前者提拔做了三老爷郝尊三的姨太太,后者同高升逃走了)的缺额,而新买的三个小丫头现在都长大了。十八岁的春桃拨给大小姐香芸作了陪奁使女,跟随大小姐去了北京。小一岁的春喜仍在少奶奶跟前听使唤,其实是作了六岁大的心官的小保姆,而把带领心官的何奶妈挪来领带才出世八个月的孙小姐小婉。陈奶妈还是带领着四岁大的华官。吴嫂更老了些,还硬朗,专洗几个上人们的衣服,兼带服侍少奶奶。李嫂利落些,除了服侍太太外,带着照顾老爷的烟家具。就中只春英最幸运,专门照管香荃一个人。自从去年香荃改读通学以来,她更成为陪小姐攻书的侣伴,除了到学堂不能跟随以外,两个同年女子几乎是寸步不离。春英也学会了读书写字,也学会了手工编织,甚至香荃的好些算学题,还要她代做;就在家里,香荃也没有把她当作丫头,春英也习惯了,觉得她和香荃好像生来就平等,仅只在太太跟前,稍稍保存了一点分际。
因此,香荃才赶快跑去蹲下,一面帮着春英拿烟枪,上斗子,一面看她父亲不但汗出不止,并且呵欠连天,鼻涕眼泪满脸纵横,的确是烟瘾发趸了的样子。及至把一枚不成名堂的烟泡对付着嘘完之后,脸上颜色似乎稍好一点,但仍闭着眼睛比了个手式,叫赶快再烧。
春英说:“二小姐,赶快去请你娘母来才搞得好。靠我们两个,老爷过不了瘾的。”
“娘母在哪儿呢?”
“在厨房里经佑骆师洗细瓷碗盏,这阵儿恐已收拾好了。”
门帘钩一响,接着是太太的声音:“哪个人在找我?”
“啊!娘母来了!”两个人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不等太太坐下,春英便拿着折好的衣裳,同香荃溜开了。
太太对老爷什么都好,唯有吃鸦片烟一层,一直是厌恶的。不过到老爷烟瘾发趸时,她又心软了,仍然拿出十分体贴的情意来给老爷烧灯盏窝过瘾。
郝达三烟瘾将次过足,一看太太的眼色,晓得照例的唠叨又要像阵雨似的迸发。他赶快抢先说道:“想不到今天这顿便饭,居然做得很不错,只是把你累了,也亏你搞得快。几个人临时说起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好借我这里清清静静商量一些重要事,是伯英提出来的。你想,我怎好推辞呢?”
太太果然眉花眼笑地说道:“你们倒是临时动一下嘴,没来头,却不想少奶奶回娘家去了,厨房里差一把手,你们都是吃刁巧的老爷,骆师只能买,只能切,炖的煨的来不及,尽是炒哩,又会挖苦人是红锅饭馆……”
“谁说过这样的挖苦话?家常菜,本来就是炒炒熬熬的。”
“谁说过?有一次,大少爷的几个朋友来了,摆得高兴,留着吃饭,也是临时说起。少奶奶找我商量做啥子菜?那天,家里连罐头都没一筒,只好做了几样炒菜,也有一样油炸锅巴底的堂响滑肉片,少奶奶还很高兴说,娘母肚里记的菜真不少。哪晓得那个田伯行,拿筷子把桌上的菜碗一点,便笑了起来说,我们今天倒像进了红锅饭馆。当时把少奶奶气得啥样,几乎同大少爷吵了起来。”
郝达三坐了起来道:“田伯行向来不说正经话,何况是我们的常客,自然要遇事开开玩笑。这也值得生气?少奶奶的脾气未免太大了点!”
“哼!你才晓得你这位少奶奶的脾气大吗?……”
郝达三明白这一理下去,不好听的话更多了,连忙打岔道:“你说到又三,客走后怎不见他进来?喊人去把他叫来,我有话问他。”
郝又三也走了。高贵说:“客走后,不到一袋叶子烟的时候,大少爷便穿上长衫走了。”
“是不是到叶姑太太家去了?”
“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