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荃所想的办法,其实并不神秘。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种行为不大体面,所以到他拖起队伍走时,并没有再与姜登选、方声涛见面,当然说不到研究。
叶荃从姜、方伙租的小公馆出来,立刻骑着他的那匹躯体虽然矮小,但脚力甚好的建昌黄骠马,一口气到淳化街来拜会他一个向有来往的同乡。
同乡姓唐,也和黄澜生情形一样,父辈在四川做官,因就在四川落业。虽然广置田产房屋,但本人还是自称流寓,以原籍报捐一个候补道前程,过着半官半绅生活。这个唐大人比黄澜生强的地方,不是官捐得大,而是他不仅能够读书,还会作诗、作文;一笔黑女碑字体写得很脱俗,偶然兴到,也会伸纸吮毫,画几幅枯木竹石,自以为比东坡不足,拟云林差似;也能喝酒;也能调理几色精致肴馔。唐大人有这么多能耐,所以他的交游和声望,那便远非黄澜生所能比拟。而与之尤其投契的,当然是西邻的咨议局里一班显赫而又风雅的议绅如蒲殿俊、萧湘、刘声元、江三乘、王昌龄、刘咸荥这些人。
唐大人对同乡也极周到。有人登门造访,不管是做什么事的,只要穿着不太褴褛,样子不太寒酸,总能得到主人又殷勤,又有礼貌,但也有分寸的招待。假如不是不识相的抽丰客,开口就说告帮的话,还能被邀吃一顿像样的便饭。因此,叶荃在成都时候,尽管是个教练官,却早已是唐公馆里的座上客;每次拜会,护兵把梅红名片一交进去,总是很快便看见重门洞启,主人衣冠齐楚地迎了出来。
这一次,叶荃是以统带身份造访。名片传进去还不到半杆叶子烟之久,唐道台便已靴声橐橐,疾趋而出,一面笑容可掬地呼唤道:“啊!香石兄回省了。戎马生活,辛苦!辛苦……”
但是唐大人吃了一惊。因为叶统带并未寒暄,便指着贴邻的那座高耸半空的圆屋顶问道:“请问老兄,那地方,可就是咨议局的会议场?”
“如何不是呢?你早已知道的了。”
“早前固然知道。不过今天,我特别要目测一下远近,看看架在南门城墙上的开花炮,须用好大距离才打得中。怕的是测量得不精密,稍微差错一星半点,使你尊府受到池鱼之殃,那我如何对得住老兄!”
唐道台满脸惶惑道:“我不懂你说话的意思……”
“有什么不好懂的?质言之,我要开炮打咨议局!不光是打房子,还要把所有住在内面的人打成灰烬!也不光打咨议局,还要延长射程打旧贡院——听说那里将改设军政府。我也要把它打得寸草不生!”
唐道台委实吓了一大跳。但他又怀疑叶荃在开玩笑。因他口头说得那么厉害,脸上却不像真要行凶样子,既非横眉吊眼,也未咬牙切齿,虽然容色不好,那是风尘使然,不足为奇的。仅只眉宇之间,隐隐有股杀气,也有股冷气,因才完全改变了平日那副蔼然可亲的面相。
“如何会闹到这步田地!……请到我书斋里坐,慢慢告诉我……”
叶荃走进陈设雅致的客厅,一直站在一张雕花紫檀的大圆桌跟前,这时,反而做出急于要走的样子,把右手一挥道:“不啰!我要回去调动队伍了。你不知道我这一标人,是驻扎宁远一府的巡防副右路、巡防副左路、一共六营士兵改编而成。都是百炼成钢的健儿,打起仗来,真是一可敌百,十可敌千。在初到嘉定时候,罗八千岁、胡痰诸人集合的同志军,总有四五万人之多,我只用了两营人,就把他们打得弱弱大败,落荒而逃。这六营人,我已把他们安置在南门外。现在,须得我去调度运炮到城墙上。哦!我还忘记告诉你,我这一标是混合编制的,步兵之外,有骑兵,有炮兵。炮虽然只有几门,可都是威力很大的开花大炮,只须几炮,”他把嘴朝咨议局那面噘了噘,“这地方包管便没事了。老兄,我是特别来给你打个招呼。我们是同乡,又是朋友,无论如何我不能使你吃暗亏。先打一个招呼,也免得你府上担惊受怕。我来,就只这个意思。现在,时候不待,我准备一回去就开炮。”
唐道台早已拦在客厅门口道:“你不能走。一定得把原因告诉我。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你要把那班身系全省安危的先生置之死地。”
叶荃觌面把唐道台看着,好像正在忖度可不可以把这大事的底细告诉给这个好管闲事的同乡。大约有一分钟之久,他眼睛几眨,决定了,不妨简要地告诉他。
据他说,他是非常不乐意朋友们告诉他的赵尔丰要将政权、军权交与四川绅士,让绅士们出来宣布独立。他举出的理由,仍然是向姜登选、方声涛说过的,独立革命是陆军的天职。四川要独立,应当由陆军发起。赵尔丰能够顺应潮流,甘愿把政权、军权交出,那也可以。但他为什么不交与陆军,而要交与绅士?他反对他这样做。因为时机紧迫,来不及与赵尔丰交涉,叫他变更办法;只好由他发难,先用开花大炮,把咨议局、旧贡院,连同那伙想用手段取得政权、军权的人们,打它个鸡飞狗跳、肝脑涂地;而后纠合东校场营房、凤凰山营房的陆军,公推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出任都督,接收政权、军权,宣布四川独立。他自己哩,毫无为自己私利的打算,决定功成身退,或者回云南去为桑梓服劳,或者率领队伍到四川以外去革命,总之不再留在四川,免得大家多所疑惧。
这一下,唐道台更不能让他走了。并且生拉活扯把他拖到那间窗明几净、图书满架的书斋里。一面吩咐家里人沏普洱茶,用宣腿炒饵块来招待他;一面费尽唇舌,讲明各种利害,劝告他不可轻举妄动。当然,也和通常情形一样,开始,叶荃的态度坚决异常,确如四川人说的“连水都泼不进去”!开口一个“非这样干一下不可”!闭口一个“非这样干一下不可”!及至家乡茶、家乡点心用过后,好像实在违不过主人情谊,叶统带方慢慢松了口说:“商量一下,倒也使得。但谁是相手方187呢?”
“现在只好直接找蒲伯英、罗梓青几位能负全责的先生。”
“叫谁去找这些人呢?”
唐道台义形于色地指着自己鼻子道:“当然是我了!现在除我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你老兄?”叶荃仿佛闻所未闻似的撑起眉头道,“咦!真没想到你老兄与这班人会这么熟识!莫非平时便有往来不成?”他又转出一副笑脸,并且打了个哈哈,“那么。无怪你要为他们说话了!”
叶荃具体提出了他的条件:独立以后,都督必须由朱庆澜担任,全省军权必须由朱庆澜掌管。听说军政府的组织有参谋、军政两部,参谋部长必须由姜登选担任,军政部长必须由方声涛担任。四川绅士也可以参加军政府,但不能与朱庆澜等争权。他本人已申明过了,绝对不再留在四川。现在他的一标人,依然由他统率,将来或是遣散,或是改编为革命军,完全由他做主,任何人不能干涉。一标人的欠饷,同将来三个月的饷项和开拔费等,必须在独立之前,由四川绅士依据他提出的单子,一次发清,“细数,目前当然还不知道,估计也不多,大约总在二十万元左右吧?”
唐道台毕竟是一个更事较多的老宦,等叶荃的话一落脚,他竟毫不犹豫地笑道:“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你大动干戈!”接着,便概论了一番目前大势。他也认为赵尔丰把政权交与咨议局一般议绅为失计。一则议绅们都无行政经验;二则收拾四川这个分崩离析的局面,确实非依赖有勇有谋的陆军不可。好在授受两方,都已想到后面这一点,“我昨天会着周紫庭、陈子立几位先生,知道绅方所拟的条件,就规定明白,将来的军政府里,政军两权截然划分。你们朱统制官已经定夺出任副都督,专门执掌军权。这与你所提的前半段完全吻合。”因此,他主张去同蒲殿俊等人谈判时,这一段不必过于坚执。不管名称是正是副,总之既是都督,又执掌着军权,也就行了。至于两个部,更不必提。这本在军权范围内,用不着去同他们不能过问的人商量。末后那段,尤其不成问题了。何也?就他叶统带说,不愿留在四川任职,足以表示他恬淡为怀、不争名利的好品行,大家只有称赞颂扬之不暇;就议绅们而言,巴不得他能离开四川,免得将来更有别的什么要求。现在值得琢磨的,仅只二十万元这笔款子,“是不是可以减少一些呢?”
“不行,丝毫不能减少!”
“万一他们不答应呢?”
“那我就开炮!”
“要是他们答应了,然而一时之间拿不出来呢?”
叶荃不由呵呵笑道:“老兄,你并非是我的相手方,而是一个愿尽义务的说客。何以先同我讲起价钱来了?”
唐大人也拈着虾米胡子笑道:“这叫作谋定而后动。也是你们的兵法呀!”
据传,在成都宣布独立前夕,这个谁也料不到的小波折,得亏唐道台的居间,大事化为无事,叶荃从大清银行、浚川源官银行、通商银行、裕川银号、天顺祥银号、宝丰银号、新泰厚银号、百川通银号,收到拼凑垫出来的十万银圆(其中有几万两老白锭,是按七钱二分为一枚龙洋,折合成银圆的),硬没有失言,等不到初七天明,果就带起不足两营人的队伍,悠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