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幺姑娘的花轿在左邻右舍、男女老少的好奇眼光之下,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凭着八个头戴喜帽,身穿绿布短褂,前后心各绽一幅约摸冰盘大小、自洋布圆补子上有飞马图案的轿夫,四抬四扶,出了龙家大门。
按照新郎周宏道同一伙维新朋友所拟定的、带有革命性的新式结婚礼单,原本没有坐花轿这一项。他们准备借一顶蓝呢四轿,用两匹红绸从轿顶交叉垂下,在轿的四角打上四朵大绣球,来代替那种外表只管花哨,其实密不通风、有如囚笼的旧式花轿的。但是龙老太太坚决不答应,她气愤愤说:“我啥子都让步了。说是世道不好,怕招惹是非,叫不用抬盒过礼,就不过礼。又说,新式结婚,男的不穿袍褂,女的也就不再穿戴凤冠霞帔,我也依了。可是花轿一定要坐!全堂执事一定要用!老实话,我一个正经女儿出阁,连这点面子都不要了吗?”经大家研究之后,认为于大体无碍,才由大宾——这一天的新名词叫介绍人——田老兄出头,代表男家承诺了。只在全堂执事上略有修改。即是说,男女两家都没有做官的,官衔牌就不必再向亲友借用。既不用官衔牌,那么,肃静回避牌也可以不用。肃静回避牌不用,那么,开锣喝道当然也该淘汰。所谓全堂执事,经田老兄这样一修正,结果只剩下了两面飞凤旗,两面飞龙旗,花轿前一柄红日照,花轿后一把黑油掌扇;此外,还剩下一个必不可少的乐队。这乐队也只由五个身披破烂红布短衫的可怜乐工组成:两支唢呐,一面手鼓,一只七星盏,一具包包锣。就这样,也算遂了龙老太太的意,也才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把花轿拥出了龙家大门。
花轿大约已走有两条街之远,看热闹的邻居街坊也散尽了,龙老太太犹然流眼抹泪地站在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的堂屋内,定睛望着业已关好的二门。她还是舍不得骤然离开身边的幺女啊!
黄太太和孙师奶奶本来应该随着花轿送亲前去的,因为新式礼单上没有这一项,她们遂暂时留在龙家,帮着女工贺嫂把幺姑娘的房间收拾干净,而后一同洗了手,重新扑了一次南粉,抿了一次头发,走到堂屋跟前来向龙老太太告别。
看见龙老太太满脸凄苦神色,黄太太心里感到有些难过,遂说道:“妈,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如还是同我们一道到幺妹家去,看看他们的新式礼。到底咋个搞的,你心里也宽舒一点呀!”
龙老太太沉着脸,只是摇头道:“我说了不去,就不去。新式礼嘛,我早晓得,你向我哈哈腰,我跟你拉拉手,上下不分,成个啥子名堂!一个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我从没见过这样不慎重的,连天地祖宗都不敬了,还理睬到我这个老娘子?我不相信一个人到东洋走了一趟,就连祖宗都不要了!我已说过,今天在他周家办喜事,好歹由他姓周的做主。可是三天回门,那便要由我做主啦。我当丈母娘的,倒不争他那几个狗头,磕也使得,哈哈腰也使得。我龙家的祖宗,却要受他新女婿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的。我是中国人,我不怕人家骂我腐败,若还像今天这样耍洋把戏,不问是谁,一齐不准进我龙家大门!我在祖宗神位跟前咒死他……”她赶快住了口。深悔不该在幺女的这个大日子里头,说出了个不吉祥的字——死。
她的大女,孙师奶奶业已像炒豆子似的,向她吵了起来道:“人家是新学家,不迷信,才不怕你咒,你爱咒,我赌你今天就咒!我倒说话在前,回门那天,你硬要这样耍怪脾气的话,我们都不来,让你孤家寡人关上大门去守老规矩!”
黄太太把孙师奶奶拉了一把道:“你也是哟!……妈,你放心,三天回门,包你新女婿会跟你磕头的。……”
把龙老太太安顿好了后,两姊妹才坐着各人丈夫的三丁拐轿子,飞跑到南门二巷子周宏道所佃的新居来。
这所新居,是一家大公馆的别院,而且是从花园中间拦出,另外添修了几间房子。院子不大,却颇颇有些花木。正房三间,显然是一座大花厅改的。中间作为堂屋,非常宽敞,前后都是冰梅花格门。明一柱的宽阶梯,还带有不断矮栏杆。这时,堂屋内外,甚至连院子中间的一堆假石山上,都站满了人。田老兄的一种半沙半哑的声音,正从堂屋里传出。
黄太太忙向堂屋台级步去,一面向孙师奶奶说道:“来迟了一步。……”
孙雅堂同几个不认识的男客站在花格门边,便迎上前来说道:“还不算很迟,介绍人才在演说。”
“澜生演说过了吗?”黄太太很好奇地问。
“他再三不肯,大约还不大搞得来。……你们两位请到后面去,女客都在后面。”
一阵欢笑声,又一阵巴掌声。原来田老兄已经说完了。黄太太只听清楚最后两句:“恪尽你们天职,努力制造新国民吧!”不由呸了一口,低低笑道:“真是狗嘴里不长象牙!”
人声稍静,充当礼生的郝又三把一张梅红全柬举起来,看着念道:“男宾致贺词!”
站在下面人丛中的葛寰中说道:“怎么!又三,你看错了行吧?我记得下面是新郎演说哩。”
“没有错,是世伯记差了。新郎演说这一项,勾在后面,作为对来宾的答词去了。”
已经从堂屋当中摆设的礼案上方退走下来的田老兄,登时拍着两手道:“就请葛太尊演一个说好喽!大家赞成吗?”
当然没有人肯出头说不赞成。
葛寰中今天却也特别,既没有戴纬帽,也没有穿补褂。穿的、戴的、佩的,就是当蜀通轮船到万县时,上岸去拜会陆知县的那一套。当下转身对着众人一拱道:“诸公在此,区区怎好占先哩!”
比及大家都要他先说,他才迈步走到那张铺有白布、上面摆了一只满插鲜花的花瓶的长案上端站着,然后面对分站在长案下方的新郎新娘笑道:“我不会像田伯行老兄那样引古证今、长篇大论。我还是老一套来个《诗经》集锦,祝贺你们二位。”说着话,已从马褂内襟袋里,摸出一张什样锦花笺,展开来,捧在手上,干咳了两声,方打起调子,朗朗念道:“君子偕老,如鼓瑟琴;予唯音哓哓,而有遐心。——上第一章。君子偕老,其命维新;吁嗟乎驺虞,宜尔子孙!——上第二章。君子偕老,文定厥祥;继序其皇之,载弄之璋。——上第三章。君子偕老,凤凰于飞;我从事独贤,不醉无归!——上第四章。这四章,是祝贺新郎的。……”
男客中间已有几个人大声喊起好来。女宾中间,看得出,葛太太、葛小姐都异常高兴。葛太太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缝,葛小姐两只眼睛却像晴夜天空中的陪月星似的光芒乍乍。
“……下面四章是祝贺新娘的。第一章:——之子于归,见此良人,鼓瑟鼓琴,则不我闻。第二章:——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无使君劳,靡有朝夕!”
男客中间又发出哈哈笑声,还听见有人带着笑声说:“这不是祝贺,是告诫。告诫新娘子莫要把新郎弄得早晨黑夜都疲劳不堪。”经过这一解释,女客中间好多人也捂着嘴笑了。
葛寰中挥着一只手道:“鄙意并非如此,是诸公曲解了。下面两章,容兄弟念完好喽。”
下面两章是: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终温且惠,既安且宁。之子于归,以御宾客,庭燎有辉,其仪不忒。
念完后,葛寰中又向新郎新娘拱了拱手,才退了下来。
郝达三满脸是笑地迎着他道:“老弟的书本还这么熟,佩服,佩服!”
葛寰中顺手把他拉到花格门外,附着他耳朵说道:“老哥不要见笑,并不是我搞的。滥套四六我还来得两篇,五经、我早已一多半还跟老师了。这东西,是昨天找傅樵村杀的枪76。”
“哦!难怪才那样地口齿轻薄啊!”
这时,堂屋里面,董修武正大讲其移风易俗,必自家庭革命开端的大道理。
郝达三尖起耳朵听了听,遂问葛寰中:“这个姓董的,可就是同周宏道一起,被邵明叔聘回来教书的那人?”
葛寰中正从何喜手上接过一支切了尖的雪茄烟,一面就着何喜递过来的纸捻咂烟,一面点着头道:“唔!……便是此人。……你看怎么样?……”
“大概也是一个暴烈分子吧?”
“大凡新从日本回来的,都带一点这种习气。”
“我看也不尽然。周宏道这个人,就颇纯谨。”
“唔!……”
“还有那个讨日本婆子的。”
“你说那个姓张的吗?”
“正是。”
“这个人同那个姓柳的我都不大熟悉。……嘿嘿,老哥,到底隔了行啦!”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别的话。葛寰中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嘴上把雪茄烟拿开,问道:“我听说,邵明叔回来了?”
“回来了几天,星煌还托他捎了封信来。”
“说了些什么?”
“星煌的信嘛,没说什么。除了家常话外,只问了问四川争路的情形。”
“我问邵明叔回来说过些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关于京城方面的?”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京城里的一班大佬都不注意四川的事,刘声元尽管奔走号呼,却没有好多效果。他走的时候,听说刘声元正安排叩阍哩。”
“明叔是什么时候离京的?”
“早啰!大概在闰六月下旬。”
“那么,七月初一的事情,他在京城时候还不晓得啰。”
“他说,到了宜昌,会见李瑶琴,才晓得的。因此,他才雇了两班轿夫,从陆路赶了回来。”
葛寰中不禁大为诧异道:“由宜昌起旱吗?真了不起呀!那样的羊肠小道,怎么能走?……”
这时,堂屋里很热闹。大概男宾致词已经完了。
果然,只听见郝又三的声音又高唱起来:“请女宾致词!”
葛寰中向堂屋里瞭望了一眼道:“听!女宾要讲话了。”
郝达三瘦得只见骨头的脸颊上,挂出一种不大好看的笑意,说道:“你们的新鲜玩意儿闹得真有趣!”
“老哥不以为然吗?”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怕还不大找得出这种女演说家吧?”
“你不要目中无人。革命党中间就出过秋瑾,你该晓得?”
“那是早已开通的浙江,此地却是四塞之邦的成都。……”
真的,当礼生唱了那句“请女宾致词”,堂屋内外一众男客都带着笑脸,伸起颈子,朝堂屋后半间女客丛中定睛瞅着,要看走出来的是哪一个。差不多有半袋叶子烟时候,只见女客们一多半都捂着嘴笑,有一些都凑着耳朵打叽喳。
新郎虽然笑容满面,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摸摸领带,又摸摸挂在西服胸前的那朵大红绫子做的像生花。不住抬起他那双单层眼皮的眼睛在女客当中逡巡。
郝又三从长案档头回过身去,恰好看见黄太太正和孙师奶奶站在一起,两个人都含着笑在咬耳朵。他遂向他的老婆叶文婉递了个眼色,同时拿嘴朝黄太太那面一支。
叶文婉立刻就在她娘母——郝达三扶正的老婆——耳边咕噜了几句。两个人又回头找着葛太太,低低商量了一下。于是葛太太就开口说道:“就请女冰媒演说好了!”
叶文婉立刻接了上来:“很对!很对!黄太太最会说话的。”
郝达三太太也笑嘻嘻说道:“况且是姐姐,咋个不该说呢?”
郝达三在堂屋外面听见了,眯起眼睛,悄悄向身边的葛寰中说道:“想不到她们竟自点起名来。”
葛寰中把眉头一皱道:“敝内真是多事,不应该这样方人77!”
“听内人她们说来,这位太太一向就是健谈的,怎么说是方人?”
“嗯!你老哥却没有研究。平日健谈是一回事,登台演说又是一回事。黄澜生尚且推脱了……我看,要想法子解围才好,不然,事情要弄僵。”
这时,黄太太正在为难。大家越是嘻嘻哈哈,甚至拍起巴掌催促她,她心里越是发慌,脸上越是发烧;平日积了一肚皮的话,此刻半句都想不起来。到大家催得紧时,她不由冲口喊道:“莫逼我!……我不会说话!”一开了口,她反而能用心思了,连忙接下去道:“要说是至亲姐姐,该说话,我还有个大姐在这里,咋个要指名叫我出头?要说是女冰媒,该说话,田大嫂才是真正的女冰媒哩!何况年纪也比我大些,我咋好僭她?大家与其叫我说,不如请田大嫂说!……好不好就请田大嫂说几句?”她已经架了一个式子,如其大家再逼她,她真个要去把田老兄的那位只知道烧茶煮饭、生男育女的令正拉了出来。
刚好,葛寰中从手足无措的黄澜生身边挤出来,高声说道:“请各位雅静,听我说一句……”
登时就有一些人哗然笑道:“好呀!好呀!葛大人要代表女宾说话了!”
“嘿嘿,我倒很想代表,只恨没有资格……”
这一下,连一众女客都呵呵呵、咯咯咯地哄笑起来。
“……我可以介绍一位有资格,而且资格很够的代表。……我说,各位来宾,你们怎会忘记了一个人?这人,在今天这个场合里,真是太合拍了!……我们新郎周仁兄手订的新式结婚礼,据说是向日本模仿而来。……何以你们竟自忘记了女宾中间正有一位日本女宾,要请女宾演说,怎么不请这位贵宾呢?”
立刻全堂屋都是巴掌声。显而易见,黄太太拍得更为起劲。同时,还向葛寰中这面投出了一种感谢眼光。
立刻全堂屋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个发髻高耸、脂粉满脸,说不出怎么好看,也说不出怎么不好看,约摸二十七八岁的日本女人张细小露身上。
张细小露穿了一件时兴的、在成都尚不多见的翠蓝软缎旗袍。两片圆角高领,高得几乎把脸巴都掩了一半。通身滚了一道鹅黄缎边,比成都女满巴儿身上穿的,窄一些,长一些,袖口也小些。不但样式受看,并且把穿衣服的人也显窈窕了。脚上是一双高跟尖头乳色皮鞋,一望而知,这鞋不是东洋货,也是西洋货。
张细小露到底在本国受过女子学堂教育,当过幼儿园保姆,当过初等小学教习,有点口才;自从同丈夫张物理回到成都,曾经参加过两次高台讲演,每次,一篇幼儿教育为强国之本说,已经讲得溜熟。当下,看见大家拍手欢呼要她演说,她只是溜着眼皮地笑,一点也不害臊。及至张物理远远向她示了个意,方徐徐走到长案的上方,把握着的两手放在小腹地方,向新郎新娘鞠了一个九十度躬;——新郎也毕恭且敬地还了一个九十度鞠躬;新娘却嶷然不动,两目低垂,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又朝男宾这面和女宾那面,各鞠了一躬。而后才不忙不慢,以一种纯熟的中国话,又把她的幼儿教育为强国之本说,讲了十几分钟。到底连合现实,最后说了几句祝贺新娘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模范。
张细小露演说甫毕,巴掌声又像偏东雨一样响了起来。也显而易见,张物理的巴掌拍得更为起劲。
按照礼单所列,下面该新郎致答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