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股东会虽然天天都把铁路公司的会场占去,可是保路同志会的运动还是没有停止。不特没有停止,似乎因了股东会开得有声有色,它也水涨船高地更为发皇起来。
保路同志会到这个时候,四川全省一百四十二州县中,十之六七的州县,不但城内都成立了保路同志协会,把一班稍有名望、身家、地位的绅粮,以及科举时代提过考篮的老酸,以及目前在洋式学堂读洋式书、号称学界先生的人们,全都招揽进去,随时都在登台演说保路废约、爱国爱川,也一样在大喊:“誓死反对卖国贼盛宣怀!反对卖国奴才端方!誓死遵奉德宗景皇帝铁路商办诏旨!……不达目的,绝不甘休!……”就在许多乡场上,也出现了保路同志协会的招牌。
成都城内的保路同志协会更不消说,各条街有各条街的,各一界又有各一界的。一界当中,又分了许多支派。比如商界,总商会有了商会的保路同志协会,而其下还又成立了洋广杂货帮的保路同志协会,干菜帮的保路同志协会,灯彩行的保路同志协会,响器行的保路同志协会。前一晌有人开玩笑说:“瞎子、聋子、哑巴这些残废人,戏娃子、叫化子这些下等人,总不会成立什么保路同志会了吧?”但是到闰六月下旬,报纸上还不是出现了优伶保路同志协会、乞丐保路同志协会、洋琴清音会保路同志协会、聋哑人保路同志协会?不仅有了组织名称,还同样发表了声讨卖国贼、披露各人爱国爱川血忱的文章。
学界也一样,除了四川省教育会的保路同志协会外,也有高等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铁道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体育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和五世同堂、红石柱、汪九曲家祠、数不清的私立法政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当然,许多中学堂、小学堂、讲习所,也各自成立了它们的保路同志协会。
这中间就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骐、林同九他们的学堂。
楚用原说赶在闰六月中旬,学堂开学以前,就上省来的。不想开学了十二天,他才在黄昏时候赶进了南门。那时,从大桥直到瓮城门洞,已经拥挤起来。行人、轿子、挑担、驮马像潮水一样,一边向城内涌,一边也向城外涌。南门不比东门特殊,东门有成例,总要三梆之后,继之点完一支牛油蜡烛,到初更鼓快敲动时才关。南北两门18却都是不等擦黑就打头梆,接连二梆三梆一响,铁皮包的两扇门扉便慢慢阖严。若是迟一步,休想进城。
挤进南门,楚用心里一宽。缓缓走过文庙前街的街口,才猛然想起:他向学堂写信请假的日期,不是今天就届满了?若是逾期不去报名没到,按照屠监督手订的规则,是要记大过的。立刻,他的脑子里就现出了那一张配着胡子焦黄、眼睛朝下斜的削骨脸。
他迟疑了一下,把肩头上斜挂着的包袱耸了耸,用蒲扇把发热的脸扇了几下,才待向文庙前街举步时,脑子里忽又另外闪映出一张脸来。那脸,圆圆的,颧骨稍稍有点突,上唇稍稍有点翘,鼻梁稍稍有点塌。但是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额头下有两弯细细的眉毛,尤其在眉毛下面,配上了一双略像三棱型的眼睛。那眼啊,还藏有两枚乌珠似的瞳仁,并且是浸在清水中间的乌珠,并且是滴溜转的乌珠;它能放光,它能说话,它还能笑哩!他就为了它才害了病,一回家就病倒了。大家认为他的病是读书用功过度,是中了暑热,是在省城搞保路运动积劳所致。
也得亏有这场病,他才躲脱了外公侯保斋和吴凤梧商量好了的、生死要他在县中保路同志协会担任的事情。
这张脸和这双使人迷惘的眼睛,半个月来,几乎随时都在脑里出现。他就是为它而来的,这时怎能因为屠致平的规则而延迟去亲近它的时间?
他决计先到黄家来。
看门老头首先告诉他,黄澜生正在会客,“老爷这一向忙得很。从院上一回家,客就来了。每天,总要在二更过后,才得清静。”
老头还得意地笑道:“老爷这样红法,恐怕不久就要升官了。”
楚用倒不注意表叔的近况,只是问:“太太在家吗?”
“在的,在的,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你对直进去好啰!你总要住几天才进学堂吧?你还好吗?瘦了些。你没坐轿子来吗?真太省俭了!……”
像看门老头这些啰唆话,黄家每个人在看见他时总要重复一遍,就连表婶也不免。不过表婶说话的神情多少有些不同。虽然堂屋里已经有了暮色,神主前悬的一盏琉璃灯并不很亮,他毕竟感觉到那一双笑吟吟倾注在他脸上身上的眼光,真像温汤似的,使得全身汗毛孔都感染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他四面一看,菊花、何嫂正舀洗脸水、泡茶去了,两个孩子也刚刚走开。好机会!他连忙抓住表婶的双手,说道:“唉!我这场病啰,说起来……”
她连忙摔脱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道:“莫再说了,我懂得你的意思。我只问你,为啥不写封信来?我默倒你怄了我的气,从此就不理睬我了哩!”
“怄气?我会怄你的气吗?真是怪话!唉!好表婶……”
“那么,为啥不写信呢?”
“还说写信哩!……”
振邦的小皮鞋敲在方砖上的声音已飞快响到堂屋门外,他还一面喊说:“楚表哥,爹爹请你到小客厅去说话!”
黄太太稍微退开一步,也大声说:“着啥子急!洗了脸,吃了茶,再去!”
“表叔忙得很吗?说是要升官了?”
“一定又是那个死老头子说的。真是没开眼的老东西!你表叔不过调了个督院上的内差,多晓得一点消息,每天来的客多一些罢咧!连印把子还没摸过,咋说得上升官晋级!”
“若是什么官场中的显客,那就等我洗了澡,穿件长衫再出去。”
振邦跳起脚地哈哈笑道:“不是别的客,不是别的客,是我们外婆家的新客。”
“你外婆家的新客?”
黄太太道:“邦娃子的耳朵硬是装不住话的!所以人家说,商量事情时,不准娃儿在旁边听。看你妹妹,比你小,倒比你懂事,比你口紧,吩咐了不要乱说,她就不说。”
振邦鼓起大眼,嘟起嘴巴道:“你谙她不说!……”
“表婶,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太太抿着嘴皮一笑道:“你晓得周宏道这个人不?”
振邦又插嘴说道:“就是他,这个假洋人,我们幺娘的男人。”
黄太太假作嗔怒道:“邦娃子,我真要敲你几下哩!有理说,没理道,啥子男人不男人都说出了!……莫听他胡说,其实才由澜生做红,前几天两方看过相片,同了意,大约今天来商量下聘。你想,聘礼尚没有下,晓得事情成功不成功,怎就新客、男人的乱讲起来?幺娘晓得了,才不撕破你的嘴哩!”
这是黄太太故意说的客气话。周宏道看见过黄太太,听说龙竹君幺姑娘比她兰君姐姐还高大,还能干,经黄澜生请出田老兄向他一提说,他几乎立时立刻就同了意。甚至还要按照他所说的日本的习俗,打算第二天便到龙家去登门求婚,第三天便下聘,第四天便邀约聘妻逛公园、吃馆子;如其新房布置得及,第五天似乎就可举行文明结婚大典了。倒是龙老太太不答应,她说:“文明结婚也有文明结婚的礼节呀,不能说留洋学生就连这些过场都不要了!”什么过场呢?龙老太太说不出,只是说:“哪能这样急,这样潦草?女儿家终身大事,慎重点才对!”龙老太太慎重点的用意,只不过要慢慢地把一切手续办周到,对她的幺女,却从未想到去征求一下意见。这倒不仅龙老太太的旧脑筋为然,便是号称维新而开通的黄澜生夫妇,也一直没向他们的幺妹提说一言半语。
周宏道今天约着田老兄过来,确是为了商量下聘的事。楚用出去相见时,似乎已经把正经事谈好了。
黄澜生给他们介绍之后,紧接着就问起吴凤梧来:“这个人真有意思!前几天听说回省来过一趟,郝达三那里他都去过,偏偏就没来找我。”
他又自己解释道:“倒也不怪他,他一定晓得我每天在院上的时候太多,下了院,应酬又不少,要来找我,忒不容易。他大概也忙得很,在新津搞些什么,你总晓得一些?”
楚用刚刚把自己一回家就害病的经过,大略说了几句,还没说到外公侯保斋和吴凤梧是怎样在部署活动时,黄澜生好像并不安心要听似的,又掉头向着田老兄、周宏道,讲起他在制台衙门内的见闻去了。
据他说起来,督院幕僚中间也是意见分歧。当他尚没有调差以前,已经传闻其中的人员分了三派。一派是新政派,这派的人大抵是江浙方面搞刑名、搞钱谷出身的由幕而宦的人员。他们对施行新政非常卖力,平日和地方绅士颇有来往,地方绅士提出的意见,他们有时也能趁机上达,并且还能注意到一般百姓的疾苦。这派人的人数并不多,平日又爱搞点笔墨,下了院,总是几个人挤在一处喝酒作诗,自以为名士而兼好官。他们瞧不起旧政派,说旧政派是宦蠹,是腐败官僚。旧政派也瞧不起他们,骂他们是认贼为父的康梁余孽,是不明白经国大义的假维新党。旧政派人数较多,大抵是多年老宦,一半是捐班出身,一半是由佐杂班子一步一步爬起来的。这班人虽然笔下不大好,作不来什么诗词歌赋和什么策论驳议,但他们公事却很熟,又能体会宪台意思,揣摩宪台性情,宪台有所咨询,他们回答起来,就比前一派圆融周到,能够博得宪台夸奖。就是拟点公事稿,也四平八稳,比前一派那些专尚词藻不讲例案的东西得体。两派人虽然尚未闹到水火不相容,可是自从赵季和接事以后,对于旧政派倚俾重一点,当然啰,旧政派的人好像翻了身,瞻顾举止不免略高,于是两派人便渐渐闹起了意见,平日在各人科里各办各事,还看不出裂痕,要是有什么会议,你不指责我眼睛,我便要訾议你鼻子,看起来可就令人难安了。
田老兄把蓝片托力克眼镜撑了撑,很庄重地问道:“所言两派,已闻命矣,敢问第三派呢?”
黄澜生笑道:“那何用说!介乎两派之间,中道而行,不偏不倚的,便是第三派的特色。”
周宏道穿了件花格子洋薄绸衬衫,挥着巴掌大的东洋折扇,说道:“那么,也算是孔夫子的中庸之道了。”
田老兄呵呵大笑说:“说得好听,其实是墙头上的冬瓜,两边倒的冬瓜派。”
停了一停,他又问黄澜生道:“澜生先生自居于哪一派呢?”
黄澜生笑说:“我吗?……”一面伸手把水烟袋抓到手上。楚用正在抽纸烟,连忙把一根有煤头的纸捻在火上接燃,递了过去。
周宏道老老实实地点着头道:“澜生兄新学很好,又喜欢讲论时务,而且文采风流,当然是新政派了。”
“莫挖苦我!我懂得啥子新学!我们那位葛寰中太尊比我行多了,他还不敢自居于新政派哩。”
田老兄又笑道:“然则,澜生先生定是一个冬瓜派了。”
“其实我还列不上派。因为是新进人员,而又官卑职小,平日只跟着饶凤藻饶大人的屁股转的。说到饶大人,他倒是旧政派,目前在幕僚当中,不算第一号红人,也算得上第二号红人。每天都要被传到签押房去商量一些密件,下来后,总要和我们两三个旧人谈谈。所以我虽是不列派的一个人员,也没资格参加会议,可是晓得的内情倒比那些参事大人还多。”
周宏道说道:“说到这上头,我倒要请教一下了。据你看,赵季和对于目前铁路股东会议,到底持的什么政策?”
“哈,哈,你也问到这上头来了?你又不是股东。哦!莫非你加入保路同志会了吗?”
“还不曾哩,但也在迟早之间。因为董特生说,这是一种潮流,也是一种生存竞争,要是不合乎潮流,将来会被淘汰的。他回来不多几天就加入了。”
田老兄问道:“董修武回来了吗?久闻其名,我倒要找他一下。他是不是同你住在一处?”
“不,他暂时住在皇城坝的教育陈列馆里。也在四处找房子……”
黄澜生插嘴问道:“也是日本留学生吗?”
“是的,也是邵明叔先生聘回来教绅班法政的。”
黄澜生忽然正正经经地说道:“那,你可以转告这位董先生,叫他在行动上检点一些的好!”
连田老兄都惊奇起来问:“为啥子?”
“因为最近路广钟曾有密禀说,四川就由于争路风潮,人心不安,革党匪徒多有潜踪回省,图谋趁机起事的端倪。又说,凡新由日本回来的,十之九都是乱党,请饬属严加防范,如有形迹可疑,即予拿办不贷。宏道兄,连你都应该谨慎一些。依我说,还是不要急切合乎潮流的好哟!”
楚用到这时候才有机会插嘴问道:“表叔说的路广钟,可就是前年南校场运动会里,叫警察用刺刀把成都府中学堂学生戳伤的那个人?”
田老兄用眼角把楚用一抹,道:“前年的运动会,有你吗?”
“有啰,我还参加过障碍竞走……”
田老兄已经掉向黄澜生说道:“这人不是在邛州任上吗?”
“早已年满回省,过班知府了。现在的差使是巡警道署警务公所提调兼总稽核又兼巡警教练所总办。因为嫖小旦的关系,巴结上了赵老九,又巴结上了赵老四。本来是幕外人员,所以也得以参加密勿,随时进出季帅的签押房。看样子,比饶凤藻饶大人还红些哩。”
田老兄把一颗快要亮顶的大头连连摇着叹道:“那么,老赵的政策还用问吗?有这些人在身边当军师,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澜生先生,像这些消息,你可曾告诉过又三的尊翁?他们正同老赵交锋,是应该研究的。”
“他们从不问到这些。他们每天来问的,老是北京有什么电报拍来?季帅有什么电报拍去?其实我又不完全知道。我已说过,我只是跟着饶大人的屁股在转啊!”
田老兄道:“我看,这回风潮,四川人恐怕要失败。为啥呢?因为聪明人都变糊涂了,机警人都变迟钝了,谨小慎微的人都变得心粗气浮了,而且都没有一点远见。”
黄澜生也有点慨然道:“还不是莫奈何了!这叫作骑虎不能下背。却也有气数存焉,去年春初的彗星,我实在担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