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重重地把一双毛竹筷朝桌上一拌。横起眼睛,凶得像要吃人似的,着他老婆吼叫道:“妈哟!搞些啥名堂!闹了一早晨,还是只有一块臭豆腐乳,就把老子打发了!”
他老婆,一个本本分分、比他只小一岁的中年妇人。父亲是个丝经纪,死了,母亲跟着二女婿生活。二女婿在天涯石北街开了家小酱园,等于是师傅太和号的一家小小分销店。利润不大,一家人勉勉强强过得去。
这妇人,由于右眼有缺陷,脚又包得不好,是一双倒大不小的黄瓜脚;自从二十岁,凭媒人一张嘴,嫁与这个光棍吴凤梧,便常常感到配不上他那一表人才,生怕光棍翻身后要嫌弃她。尤其当她生育的五个孩子当中,两个过不了痘麻关,一个害七天风,都死了,更加重她的伤感和危惧;尽管丈夫没有指着鼻子骂她,可是察觉到丈夫的脾气委实越来越不好。为了买活丈夫的心,并为了赎自己罪过,她哩,便越发地恭顺,越发地巴结,把丈夫看得像一尊神,把自己看得比一个花钱买到手的丫头还不如。丈夫面有笑容,她通体都感到舒适,像洗了一个澡;丈夫生了气,她全身汗毛都会倒竖起来。
当下,遂怯生生地回答说:“该怪大女子嘛!昨天喊了一下午,喊她抽个空,到石牛寺菜园去找章伯伯,想方子分点新鲜小菜回来做跟爸爸吃,偏不去!”
十四岁的大女子不懂得妈妈借她做挡箭牌,却老老实实分辩道:“你啥子时候喊我去找章伯伯?你只喊人家跟外婆送东西去。还说送拢了就回来。好远啰!一个来回,把人家的脚都走痛了!”
“送的啥?”吴凤梧立刻追问起来,“又把啥子东西跟死老婆子送去了?”
经母亲惊惊惶惶的眼光一射,大女子才恍然悟到自己又犯了错误。她记起昨天走之前,母亲是怎样嘱咐,叫不要让父亲晓得。为了要弥补错误,大女子连连说道:“没有送东西,硬没有送东西,妈只叫我去看外婆好了些没有!”也不顾两片脸颊红得像灌了血的猪肺。
“还敢哄我!”
当母亲的只好说:“其实没送啥子,只你带回来的一盒芝麻糕。”
“一盒芝麻糕,一盒芝麻糕,亏你好意思说!我通共带回来两盒,连黄家都没送,你却大方得很!呔!我问你,你那死老婆子有啥子功劳,该吃我的芝麻糕?你说!你说!”
几巴掌打在桌子上,打得桌面像鼓响。得亏是一张结实柏木桌,倒乘得住他的手劲。
他老婆知道这是故意的迁怒,是不准人申辩的,要辩也辩不清。不如避之一刻大吉,也是往日应用过、可以把雷霆火炮时间比较缩短一些的灵方。因就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隔壁睡觉房间里,坐在床边上,捂着嘴巴暗哭。
四岁不到的幺娃子,到这时节,才觉得情形有点不对。鼓起眼睛把满脸凶相的爸爸一看,偧124开一张包满饭颗的阔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嘴,哇一声号哭起来。
当父亲的正在找事生事,遂向儿子把巴掌一扬道:“哭!你妈的,也学会了,动不动就哭……再哭,老子一巴掌打死你!”
想不到小娃娃不受恫吓,反而哭得更凶。两只胖小脚还在桌子下面乱蹴乱蹬。
大女子急忙抱起弟弟,朝后面灶房里走。一面诓着弟弟:“灶房里有蛐蛐。我们去逮蛐蛐……我的先人,不要哭了嘛……”
人都走开了,再吵再闹也没有劲。拿眼朝桌上一瞥,青花土盘子里一块灰蓝色的豆腐乳,挟开了一牙,露出暗黄颜色心子,证明这确是陈年货色。据老婆报道,是半月前,老丈母来看大女和外孙儿女,特特带来的。不消说,这是太和号胡掌柜家颇有名气的东西,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老婆说,那时节,啥子小菜都买不出,各家酱园里的泡菜腌菜全卖空了,他们三母子吃了几天盐水饭,都没搒动一筷子这豆腐乳。晓得这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居心囤着等他回来消受。前两天他确实旋吃旋称赞。称赞这个江西老表做生意认真,无论是豆豉、豆腐干、豆腐乳、泡菜、老酒、酱油、醋,都比棉花街卓家广益号高一个码子。而且几十年来,没一样东西走过样,所以太和号该发财。他也顺便批评了襟弟几句,说这个人不像他师傅胡太和,没有把全副心肠放在生意上,所以他那酱园永远不会发达。对他老丈母这种等于雪里送炭的情谊,他就没有齿及。大概因为老丈母送东西的用意,并非为的他,而是为的她那大女,她那外孙女、外孙儿。他是搭在数内的一个人。不骂她死老婆子几句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给她道谢?不过也得亏想到这上头,才不便再把一盒芝麻糕拿来做题目,而只是叹息了声,依然扯回到发脾气的起因上:
“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晓得老子今天又要出门,晓得老子哪天才得回来?一个人累死累活地挣钱养活一家人,临到走,不说见不到一点儿油荤,连新鲜小菜都没得吃。唉……闹了一早晨,上桌子一端碗,妈哟!还是一块豆腐乳……”
本来想忍口气,把剩下的半碗饭,将就豆腐乳吃了吧。
幺娃子大概没有逮着蛐蛐,或者把蛐蛐糟蹋够了,撩着姐姐说:“我要吃饭,我要吃豆腐乳下饭。”
大女子很懂事地轻声说:“饭冷了,吃了肚皮痛。等爸爸走后,我热了跟你吃。”
大女子说得对,屈着指头试了试,四只碗里的饭都冰冷了。
大女子要等他走了才热饭。老婆像躲煞样,大概不喊不出来。喊,岂不输了气?“妈哟,老子街上吃帽儿头去!”最后把豆腐乳瞥了眼,便特别放重脚步,踏得三合土地皮一片响,冲进睡觉的房间里,也不瞅睬他那擤着鼻涕,业已把一只好眼睛揩得通红,正打算起身相迎的老婆;只从柜桌上抓起那顶青绒瓜皮帽,朝脑顶上歪歪地一扣,并从房门背后找出那把晴雨两用、是傅隆盛特意送给他的蓝布大伞,夹在腋下,仍然装得要吃人的样子,走去拔开铺面门的门闩。
门一开,几个同巷子住的邻居大娘已经拥在门外。他深知这伙唯恐天下不乱的婆娘,只须进门去三言两语,他那本来不懂得怄气的老婆,准定会抱着肚皮哭三天三夜。
他一翻身把铺面门扇使劲带拢,先表示一个不欢迎,而后恶狠狠地大声嘶叫道:“我们今天并没有吵嘴角逆,只是摆家常时候,彼此顶绷了几句。没事,没事,不劳你们去费唇舌。”
他本已走了两步,不放心,还回头加上两句警告:“若还不听招呼的话,二天我回来,莫怪我上门得罪人!”
全三圣巷只有他的资格高,边防新军队官代理过管带,也只有他的名声孬,都知道他是个毛脸货,惹毛了,硬是翻脸不认娘老子。但是被他气得脸上青红不定的大娘们,偏不肯输这口气,等他走得相当远,快出巷口时,就像麻雀噪林似的,一齐破声烂嗓子吵了起来:“咦!好歪哟!简直像条没教招的狗……请,还把这些人请不来哩。骂哪个不胎孩125的,才愿意你这道牢门……你默倒老娘们会来劝你那偏花儿126婆娘?你才在做梦……怕你家打死人,杀死人,有老娘们屁相干!老娘们只是来看看把地下打脏了没有……太横了!显其他做了芝麻大个武官,就这样熏人!像你这样的官,老娘们倒还没卡上眼角……”
骂得那样大声,不能说吴凤梧没听见。骂得那样扎实,不能说吴凤梧不发毛。
“龟儿婆娘们,好泼虿!总有一天,叫老子医治得没一个敢回口的!”
只好装作没听见,几步跟出三圣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