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骐把笔向桌上一掷,气愤愤地站起来叫道:“这样的东西,我抄不下去了!”
楚用嘴里含着纸烟,从窗台边回过身来,很诧异地问道:“怎么的,文字不通吗?”
“真是狗屁!”
“不会吧?老王刚才不是还很恭维说,文章作得好,面面俱到,又不失自己的脚步,又提出了转圜方法?”
“滚他妈的,啥子好方法,只不过是退堂鼓罢咧!”
“我还没看,你就接着抄去了,等我看了,再下批评。你的眼力向来不高,我不信他们那些高手搞出的东西会是狗屁,会使你抄不下去的。”
楚用把纸烟蒂丢在地板上,拿脚踩熄。走去坐在签押桌前,把那散乱放在桌上的十行稿纸一看道:“!抄得不少啰!你的笔迹几乎同老王写得差不多了。”
“是我有意摹仿他的。……把纸烟给我一支。”
楚用一面摸纸烟,一面瞅着稿纸道:“应该从哪一页看起?这么多!”
“前头的我也没看过,我是从这一页这地方接着抄起的,大概就是正文了,你就从这里看起吧。”
楚用遂从他指的那一行念道:“窃查省城罢市以来,各街严守秩序,比户泣奉景皇帝灵主,只有哀号,而无暴动。外像极为肃穆,然而悲愤愁惨,郁结甚深,再延时日,变且莫测。股东等固无安辑地方之责,而川路股本由散碎集缀而来,七千万人皆在股东之数,此种觖望之举,万心齐决,必至不可收拾,非少数人所能劝譬,默念前途,实堪股栗!股东等为大局危虑,无暇烦渎。总之,据商律之规定,当立宪之时代,无论此次借款修路,其利害当否如何,商民只能严守法律,服从资政院咨议局之决议,不能服从邮传部违法之命令。……”
楚用放下稿纸说道:“对的嘛,文章并没做错。前几天报上登载股东会记事录,好多人不是都已说过,铁路事件须从法律解决?”
“你看下去再说啊!我并没批评法律解决不对!”
楚用于是又接着念道:“唯愿皇上俯念民依,仰承先朝钦颁法律,将四川川汉铁路照常暂归商办,一切议事用人,勿任邮传部妄加干涉;并一面将借款修路事件,分别饬交资政院咨议局详议。……”
“依我看,也只暂归商办那个‘暂’字不大妥,这和前一向高喊入云的收回国有成命,铁路准归商办的意思比较起来,确实软得多。不过也说不到怎么不对。”
彭家骐正学楚用吐着烟圈,一面说道:“好说!为啥要说软话呢?那就表示我们不坚决,那就表示我们四川人不行!你看后面几句话,还更放屁哩!”
后面的文章是:“果使策非过举,院局皆表同情,则议策悉据法律,非唯邮传部私擅专断可比,股东虽被损失,固应俯帖顺受。”
彭家骐把拳头向桌子上一敲道:“如何?是不是打的退堂鼓?是不是放的狗屁?既然啥子损失都愿俯首帖耳地顺受了,那么,又何必要罢市?要罢课?就连保路同志会也闹得无聊!一句话,这样求怜告哀的做法,我反对!”
“莫忙吵闹,下面一定还有转语的。……你怎么不接着抄下去?”
“等老王回来自己去抄,我没心情再写这些狗屁东西。”
楚用已经从另一页纸上念道:“‘否则院局章程,可由部臣任意破坏,即国家一切法律,不能责人民以独从!……’这两句就转得好!简直……等我念完了再说。‘……罢市已成,无方开解,旷日持久,祸福难料。股东等实不能为众人负责,即刀锯鼎镬尽加于股东等,亦必无效于全局之糜烂!……’这也说得对,本来,股东是不该负责的。‘……今省城罢市,已逾三日……’看来,这呈文是今天才做好递去的。‘……外邑风声,亦复不知所届,情危势迫,死所未……’”
彭家骐又从所坐的骨牌凳上一跃而起道:“这一句也不通!‘未卜’的是哪个人的‘死所’呢?是股东,是人民?”
“小彭今天公然当起国文教习来了。”楚用不由一笑道,“莫要打岔,快念完了。‘……唯有恳予据情代奏,请将四川川汉铁路此时仍由商办,候旨饬交资政院咨议局议决,再定接收办法,以服众心而维宪政。为此,具呈。伏乞督部堂核准电奏施行。须至呈者!’”
王文炳高高兴兴手上挥着几张也是公文稿纸,掀帘进来。
“彭家骐抄完了吗?老赵代奏出去的稿子,刚由一个戈什哈飞马送来,正好接着抄下去,今天就要拿去付印。”
楚用从签押桌边挤出来,把位子让与王文炳,一面说:“小彭不抄了。他今天的国文程度比郑旋翁还高。他说,他不屑于再抄这些狗屁东西,还是你自己来抄吧。”
“当面造谣,楚用不是好人!我并非批评呈文的文章,我只是不高兴为啥要说那些话!”
他又把他的意思重说一遍,还是那样气地。
王文炳隐隐含笑的眼睛,从近视眼镜的玻璃片后瞟了他两眼,颇有意思地问道:“据你的高见,股东会这篇呈文应该如何作呢?”
“何必要做?根本就不理睬!”
“但政府干涉起来了,也不理睬吗?”
王文炳才要去摸笔杆,又停了下来,仍向彭家骐说道:“小彭,你没有办过事,所以还没有办事的经验。告诉你,自从罢市罢课那一个时候起,赵尔丰他们和我们这面好不繁忙。别的不说,光是会议,就不晓得开过好多场。你站在事外,只图一条枪杀到底,痛快倒痛快,但你就没有想到,我们罢市罢课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最初还只打算在口头说说而已,没有料到大家一下就当了真。既当了真,难道不赶快想个结束办法吗?怎么结束呢?那只好找个转圜的路子,又要卸得了责任,又要不失脚步,而且还要揣度一下地方官吏能够同情,拿到北京去,那一面能够下台,面面都要顾全,谈何容易!告诉你,莫看这篇呈文写得不好,其实磨过好多人的脑筋。凭我晓得,我们这面就经过五六次手,拿到院上去,又斟酌了两次而后才定了稿。你从字面上看,自然觉得有些话了点,可是你从字里行间去着眼,你就晓得这篇呈文实在作得高明。只要朝廷一批准,我们争路的事就算大功告成。这一下,股东会可以散会,同志会可以结束,罢市罢课当然也就不必长拖下去了!……”
王文炳又从签押桌上把刚才带进来的公文稿纸抓起来,挥了两挥道:“你再看了老赵的这篇奏稿,你更会明了,现在官绅两方的意见又已一致。为啥又能从分歧搞到一致呢?这却得亏罢市罢课,官绅两方利害相同,连天大会、小会、公会、私会,彼此披肝沥胆,无话不说,因而才把畛域化去。所以今天曾笃斋引了一句古话说,‘祸兮福所倚’,大家都觉得他引对了。”
彭家骐昂头坐在骨牌凳上,仍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楚用伸手把稿纸接来道:“呈文稿是我念的,这篇东西还是等我来念。‘……北京、内阁、王爷中堂钧鉴,顷据铁路股东会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暨全体股东等,为邮传部违法借款修路,危变不测,非依法交议,无以服众心而维宪政,恳予据情电奏事。……’”
王文炳道:“这里完全装的我们的呈文,不用再念了,从后面‘等情据此’念起好了。”
“我念的呈文是从后半起的,前面这一段,还没念过。”
“那么,彭家骐也没看过前一段了。无怪他批评话说啦。好啰!把前一段念一念,等他听听。”
“‘窃维四川川汉铁路,经邮传部定策,收归国有,股东等特别开集总会,痛矢天良,反复研究,实系万不可行!一则募借外债,未经资政院议决,废止本省权利,未经本省咨议局议决,有违先朝庶政公诸舆论之意;二则合同失败,举全路用人购料理财之权,悉受制于外人;三则驻宜总理李稷勋,不商股东,竟以商款交部,显悖历上谕。综此诸多不合,碍难承认。乃正在研究,忽闻邮传部戾拂舆情,竟以专擅害公、为股东总会所请撤销更换之李稷勋,奏请钦命总理宜昌路事,故意蔑法欺天,置全川出资办路之人于无可容足之地。本月初一日电文宣布,遂激成罢市之举。虽经各行政官吏及股东等竭诚开导,而执理甚坚,义不苟让。股东等既须熟筹路事,又惧四川大局危险,神智瞀亡,莫知所措!窃查省城罢市以来……’从这里起,都念过了。”
王文炳笑嘻嘻地说道:“小彭,听清楚没有?这一段斥责盛宣怀,该不算话吧!”
“也有毛病。为啥不把盛宣怀的名字拿出来?比起以前那几次王人文代奏出去的,口气也就多了!还有,行政官吏竭诚开导那两句,也是假话。”
楚用道:“这却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初二那天,我同林同九到这里来时,打从劝业场经过,亲眼看见成都府知府于宗潼和成都、华阳两县知县都在那里,挨家挨户劝人开门。府官县官,莫非不算是行政官吏吗?”
王文炳接着也说:“文章也有体裁呀,专门对付邮传部的,当然要指名盛宣怀,并且还要痛骂他。以前请求代奏的东西,主要在揭参他,在抵制他,今天这呈文并不是的,主要在争取依法解决。前一段不过追叙一下事因罢咧,又何必仍然来那一手呢?如其照你所说,这还算是高手吗?”
若在平日,王文炳还要讥诮他两句哩。因为他们都知道彭家骐的短处,作国文只管快,就是不能辨题;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钞》,他读得最熟的,只是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无论什么题,他做出来总之是那一套。
楚用已经翻到“等情据此”,便道:“我念啦!‘……伏查川路自奉改归国有之命,历经前护督王人文及尔丰反复开解,舆情终对借款合同各怀疑虑。此次因请代奏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邮部复奏改钦派,群情于是大激,致有初一日罢市罢课之事。尔丰日集绅民,竭力开导,而群疑已结,终非空言所能解释;绅商学界、大小妇孺,均来辕迭次要求。现已罢市四日,虽尚保守秩序,未见暴动,而万众哀愤,祸机四伏。近日复有不纳赋税杂捐,扣抵股息之说……’”
彭家骐猛然叫了起来道:“着呀!这才叫话!我早就想到这一层,西洋历史不是说过,不出代议士,不纳赋税?在外国行之有效的利器,我们何以不用?”
楚用也说:“果然是个杀着。不过这一说,会上好像还没听过。是哪个人说起的?”
“这一来,那就会闹成革命了,因此大家都不敢出头提倡。是哪个人先说出来,却也不清楚。现在暂时不谈,你再念下去。”
楚用把桌上瓷茶壶抓起,对着壶嘴咕噜了几口,方接着念道:“近日复有不纳赋税杂捐,扣抵股息之说,若不速筹解决,是以一路事发其难,而全局蒙其害!川省伏莽本多,财政素窘,影响所及,尤难收拾!该会股东此次所陈,系为法律上之请求。现在民气甚固,事机危迫万状,应恳请圣明俯鉴民隐,曲顾大局,准予暂归商办,将借款修路一事,俟资政院开会时,提交议决;九月为期至近……”
彭家骐把手一挥道:“莫忙!这句话我还不大明白,怎么说‘九月为期至近’?”
王文炳道:“资政院开会时期定在九月间,现在是七月,相距不过两个多月,怎不‘为期至近’呢?这有啥不明白的?”
“哦!那就是了。我疑心还有九个月哩。”
“对啰!所以下面才说‘与其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似可待交院议,从容数月,未妨路政’。”
彭家骐又要说什么话的样子。
楚用忙说:“莫打岔了,只有一页光景,念完了再说吧。‘……人心一失,不可复收,玉昆等……’啊!怎么又扯到玉昆的名字上来?”
楚用自己打岔了。赶快翻过稿纸一看,末尾落名,才是四川将军玉昆、总督赵尔丰、副都统奎焕、提督田振邦、署布政使尹良、提学使刘嘉琛、署提法使周善培、署盐运使杨嘉绅、巡警道徐樾、署劝业道胡嗣芬一溜串。
“怎么会叫玉昆来领衔呢?他和奎焕都是只管驻防旗人的武官嘛,地方上的事,和他们啥相干?”
王文炳道:“既是全省文武联名出奏,他的地位最高,怎不推他领衔?我倒没想到这次出奏,居然动了全部人马。可见这事情在他们眼睛里并不轻巧。”
彭家骐道:“我懂得。玉昆领衔,还有一种原因,他是旗人。”
王文炳道:“赵尔丰还不是旗人?”
楚用诧异地问道:“他也是旗人?还没听说旗人有姓赵的,赵是汉人的姓。”
“是汉军旗人。本来是汉人,在明末时候投降了满洲,编入八旗的。”
彭家骐把嘴一瘪道:“奴才的奴才!”
王文炳向楚用说道:“不多几行了吧?快点念,念完了我好抄。”
“‘玉昆等共负地方之责,同处艰危之局,劝解无效,防制无从。窃维停收租股,已广皇仁,忍以勘定之劳,重伤元气?事势至今,不敢不冒死渎奏。伏望宸断,迅将此次电奏,发交内阁国务各大臣从速会议,宣示办法,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请代奏……’念完了,拿去抄!老王,依你看,这奏折所提的办法,会不会得到批准?”
王文炳一面清理稿纸,一面点头说道:“当然会批准!你看,老赵的话,说得多明白‘从容数月,未妨路政’。意思就是拖两个多月,把案子提交到资政院和咨议局,眼前的风潮,自然就平息了。股东会的呈文,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没有如此明显。”
楚用道:“资政院和咨议局如其不同情、不议决呢?”
“那是法律问题,也只是邮传部和议会的问题,与我们股东会无关了。闹得好,闹得不好,我们通无责任。”
彭家骐问道:“同志会呢,还要不要?”
“我已经说过,股东会散了会,争路事件静候法律解决,还要啥子保路同志会!”
“如其人民不答应,硬要把保路同志会维持下去呢?”
“哪个来维持?又怎样维持?罗梓青先生他们不再出头负责,董事局不再拨款,几家报馆一关门,没有人鼓吹,铁路公司不借会场,连会都开不起来……”
“你们硬是这样干的吗?”
王文炳毫不经意地笑道:“几个月来,闹得天乌地暗。事情越闹越大,但也越闹越糟。从前大家还一心一德,负责人在上面一号召,大家便群起响应,真有点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的架势。但是到近来却不然了。不仅人多嘴杂,意见还很多。若果能通商量,都朝一条路上走,也罢了。然而又不是这样,会场上争得互不相下,私下里也说不拢一块。因此,负责人一天到晚,弄得头昏脑涨。前几天,更老火!老赵刚刚接事,着张老表在会场上一顿教训,老赵对绅士们便积怨在心,遇事总责备罗先生他们和他私人为难,要罗先生他们负责把风潮压平。而下面哩,一天一天地离心离德,不听招呼,看看缺口要捏得合龙了,偏就有人出来把缺口开得更大。这样上下交谪,谁还不想早点抽身?我没有负责任,说不上吃苦。可是我旁观者清,实在代他们不值!不说别的,你们看郝又三父子,先就见机而作,很少到公司来了。形势日非,大家心情越搞越冷,这样的集会有啥用处,早点垮杆,免得发生意外!”
彭家骐很不平地说道:“对你们有好处,就叫大家来为你们撑腰,没好处,就叫大家滚开,没那么容易!我首先不赞成!连你们今天得意之作的呈文,我都反对!”
他气冲冲地站起来对楚用道:“走!我们到精记吃饭去!偏不要王文炳这个坏家伙!”
王文炳笑道:“我有包饭吃,也不稀罕你请我。只是老楚,三点钟的会很要紧,说不定要决议开市开课,你不要迟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