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一夜的暴动,使得四川省会成都的面貌全非了!
十一营巡防军带头哗变,四营才由雅州开到不久的边防军继起哗变;跟着哗变的是几营陆军,是千多名武装巡警,是全城维持治安的警察。黄昏时候,连散驻在各庙宇、各公共场所的同志军,也有不少人卷入了这场风暴。
暴动后首先遭殃的,是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几家略具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以及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号、捐号、票号。
接着遭殃最烈,给予军政府致命损害的,是由陆军守卫的藩库,是由盐务巡防营守卫的盐库,这两个为政府赖以存在的旧式金库。后来查明,藩库损失的现金为五百多万元,盐库损失的现金将近二百万元,连同各银行、各银号、各捐号、各票号,公私共损失的现金,达八百多万元,还不计入十余家金号的金叶子、金条子、金锭子,以及正待熔铸的若干袋沙金。剩下来,只有一个四川造币厂,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有人研究,大概一则,它处于城墙东南隅,那地方是一个死角,左近除了一座东岳庙外,很少居民;二则,是没有派军警守卫),免于浩劫,为政府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已铸好的旧版大清龙纹银圆数万元。
接着遭殃有轻有重的,是东大街、劝业场、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馆街、棉花街,这十多条街道上素称繁华的商家。也有街道并不怎么繁华,比如金河边上的半边街,但因这里全是机房与绸缎铺,这时,成都丝织业很发达,绸缎铺都很殷实,光看推光漆门面、金字招牌、过年时朱砂笺纸对联、苏州格式挂灯,都是名家写的字,高手绘的画,那气派并不亚于东大街的商店。所以半边街“在劫难逃”,一些绸缎铺,被抢得还格外严重。只有像傅隆盛伞铺这类的手艺铺子,本钱有限,货不值价,赚得的一些盈利,谁也知道只够掌柜、伙计、徒弟的极为菲薄的吃缴;要是一个月没生意,老本吃光,只有关门倒灶一条路。尽管这类铺子开在十字要口上,却是保了险,请人去打启发,也没人肯干。不过在启发打得起劲时候,傅掌柜还是吓慌了,随着左邻右舍,连喊王师、小四丢下活路,赶快上铺板,关铺门,巴在门隙边,睁只眼闭只眼窥察街上动静,枪声一响,心里就紧得出不赢气。后来,他向人说,因为七月十五那天,在制台衙门吓伤了,“妈哟!早晓得兵变了只是抢人,我还害怕个啥!”
在下午头几个小时内,打启发的队伍是清一色的兵。曾经有个在茶铺里担河水的汉子,同着许多闲人,挤在大清银行门外看热闹。三个巡防兵先走出来。才到街上,不知从哪一个兵的身上,叭嗒一声,掉下一封银圆。皮纸封迸裂了,白晃晃的银圆遍街滚。三个兵连忙去捡。因为左手拿着枪,三个人只使用三只右手,不大来得及。担水汉子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红不说白不说,他也弯下腰去捡。刚刚捡了几个,忽然重重的一枪托打在背上,打了他一个狗抢屎。
一个兵骂了起来:“好狗日的,胆敢捡老子们的头!”
第二个兵接口骂:“老子们拼命得来的财喜,有你婊子养的来捡!”
第三个更歪,一手抓住担水汉子的衣领,凶声恶气吼道:“走!不把你龟儿扎实整治一下,老子们倒成了孱头了!”
三个兵横拖顺扯地把担水汉子向北头弄走了。一路走,一路骂,一路拿枪托打他。担水汉子只办得哎哟哎哟呻唤,连“副爷,担待一下”都说不出口,脸上颜色灰得像泥土。
街石板上还剩有十多个未捡完的白晃晃的银圆,那么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都没胆子再捡,虽然三个兵押着担水汉子已经走出街口,在银行里的兵还没有出来。
但是到陆军抢劫藩库时候,情形就不同了。
当守卫兵士被队官和几个头目的花言巧语煽动了心,把铁桶般的库门一打开,一声喊:“哟!好家伙!这么多呀!”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原来一点怯畏,此时没有了;原来一点犹豫,此时也化为云烟。现在个个犯了愁。愁什么?愁的是财宝太多,气力太小——比方说,一锭银子重十两,十六锭银子合老秤十斤,驮上一百二十八锭,不过八十斤;若以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而言,那么,只需二十六锭,便超过了八十斤;再就银圆来计算,一块银圆折合库平七钱二分,一百块银圆合老秤四斤半,驮上十九封银圆,也只八十五斤五两,都不为多。但是银子钱,硬头货,能驮一百斤别的东西走长路的人,只要驮上八十来斤硬头货,几乎走不动。这样,兵士们满足自己的欲壑后,不能不默许挤在门内外看得眼睛出火、口角垂涎的差役等人,也尽量拿一些。
等到兵士、差役们都满足时候,消息传了开去,首先是一伙游手好闲、掌红吃黑、茶坊出、酒馆进、打条骗人、专捡头的这类的流痞和哥老会的弟兄,像嗅到腥气的苍蝇,成群结队涌了进来。一面高声大嗓子打着招呼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弟兄,你们财发够了,也让我们沾光!沾光!”一面便不由分说动起手来。这伙人之后,跟踪而来的是数也数不清的穷苦人:不光是男的,而且有女的;不光是精壮汉子,而且有龙钟老人;不光是成年人,而且有大孩子、小孩子;到末了,连一些疲癃残疾和卧病在床的男女,都带起宁可不要命的架势,拖着两腿爬了来。
队官和头目的初意,原只打算趁着浑水,自伙子捞他娘的一把,将来追查起来,再想办法应付。他们绝对没想到,闸门一开,水会流得那么汹涌,要想再把闸门关上,不但无此本事,即使强勉把水堵住,但损失已经不小,将来政府追查责任,无论如何,是躲不了斫头示众。因此,趁着混乱,这一些人先就溜了。兵士们看见头目溜了,也便学样,有的饱载一身财宝,蹒跚而去;有的找着安顿地方,将身上东西卸下,还带着人返回藩库,再捞一把。事后,军政府派人安抚,尽管担保不咎既往,但是却无一人去归队。
藩库是这样被抢精光,盐库也是这样被抢精光。打启发的队伍由之而扩大,打启发的范围也从繁华街道扩展到寻常街道,从商号扩展到大公馆、大住宅。及至启发打到当铺,才算登峰造极。
葛寰中家被抢得最惨。因为带头进门的,是他的旧属下,声称要找他算旧账。账未算成(因他见机而作,早便躲开了),只好在东西上出气。能拿走的,一件不留;不能拿走,如穿衣镜、楠木家具等,便用石头砸碎,用马刀斫破,连壁上悬挂的时贤字画,也撕成很多片。
郝达三家所受损失最轻,几乎可以说没有受到损失。原因是,东校场出事后,伍平慌慌张张跑到郝家来找郝又三。恰好郝家正吃晌午饭,郝又三留他在书房外间,临时叫伙房骆师添了一样木樨蛋,陪他吃便饭。
开始,伍平很是烦忧,端着饭碗,吃得不起劲。口里不住叹气说:“真没想到今天会出这么大个乱子。婊子养的些,简直不听招呼,像喝了迷魂汤样。唉!明天都督吆喝下来,我看怎么得了!”
郝又三宽慰他说:“那么多营头都出了事,不光只你一营,说到受责罚,你不过其中之一。家严已经答应,等到秩序恢复之后,立即去找蒲都督,特别为你说几句好话。家严平日是不容易给别人说话的,既答应了你,他必不失信……”
正说之间,忽然听见上房堂屋门外人声嘈杂,有男的、有女的,接着是郝达三、郝尊三两老兄弟步履急促,走到蜈蚣架的侧门边,一齐声唤:“又三快点出来,巡防兵在街上抢人啦!”
但是掀开门帘,一冲而出的,却是身穿军服,满脸红胀的伍平。来不及与老主人周旋,只说了声:“等我去看看……”
郝又三追到大门口问道:“你转不转来?”
“要转来!”
伍平果不食言,仅仅经历了两个多点钟头,便在紧闭的、黑漆门扉上画有比活人还高大得多的五彩兼金线的门神的大门外,高叫开门。而且还不只是他一个人,跟随他进门的,尚有五个执枪在手的巡防兵。若非他赶快声明是他特别带来的保镖,差不多把惊惶万状的、拥挤在大厅上的一大群人都吓死了。
伍平一进门,就指挥那五个兵:“你们就在这长凳上待着,我叫主人家把烟茶拿出来。大门莫关严,有人要进来,先看清楚,是自伙子,让他吃袋烟。说我说的,愿意收刀检卦的,赶快回营归队。书记长晁念祖、三哨官马占彪都在营里等着造册子。若是别个营的弟兄,或者新军那面的,就说,这里是我们营的财喜,叫他们让一手。不听上服,只管开火,我负责!来的若是街坊上的滥友儿199,那就莫说头,叫他们爬开!”
到了大厅上,他才向郝达三、郝尊三脱帽鞠躬(女的和小娃娃等早已避到上房和大花园去了),经郝又三从旁介绍后,他含着笑意,对郝达三恭恭敬敬说道:“老太爷只管放心!弟兄伙虽是野蛮点,但我在这里,可以保险!”
“噢!全仗大力了!”
郝又三单独陪伴他时,问到他外面情形。
“乱得很!”他满脸忧郁地摇头说道,“婊子养的些,都发了疯啦!我带来的这五个,得亏良心发现,打了两回启发,就收手回营,要求三哨官——一哨官石敬武、二哨官高占魁还没回去。我奔回沂水庙,只看见马占彪正被十来个弟兄围着,要求他收容,要求他担保将来从轻发落,不要搜查他们的财喜。等军政府下令遣散——他们料定会遭遣散的。我揣想来,都督也只好这样办,不然的话,这兵谁能再带,这么样地目无王法!他们说,吃了半辈子粮,还是一个光杆儿,现在捞点财喜,等遣散回外州县去,也好安分守己,做个小生意为生。马占彪怎敢答应?我才拍胸膛答应了。看来,启发正打到风头上,啥时候收手,不能说。你们公馆这么显眼,又在这样的街道上,所以我只回家去了一头,把三个弟兄安在孙家大门口,由我老婆统带着,尽义务保个镖。然后,特别挑了这五个看起来还老实一点的宁远府棒棰,到你们这里来……自然!自然!今夜我是不回去的了……”
那一夜,郝家全家大小仍然不敢脱衣解带。他们因为有伍平保镖,并不怕抢(除了当夜饮食招待外,次日,到底由主人家捧出二百块龙洋,说是全家凑集的,以一百元酬劳五个兵,一百元酬劳伍平。伍平抵死不收,结果,一并给了那五个兵。郝家的损失,就只这一点),他们害怕的是火。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没人说得出。只晓得先从几家当铺烧起,其后烧得顶凶、顶吓人的是藩库。这夜,又是阴天,浓云低压,当火势旺时,硬是得全城都红了。得亏起火地方,四周围都是高高的防火砖墙,平时只为了防备外火内延,这时,倒非常好,确实防备了内火外延。若其不然,起火后谁顾得救火?连消防队都打启发去了!
巡防兵开始打启发时,一则股头甚多,互不相识;二则也有一些戒心,生怕受到干涉——怕陆军、巡警、同志军的干涉。因此,当彼此相遇时候,喊出一声:“弟兄,不照!”不照者,互不相干,各干各的是也。本是一句普通招呼,顿然成为了口号,也顿然成为纷扰当中的有效通行证。说它有效,也得看在什么时地。如其你把东西启发得过多,而又碰着没有拿到东西,比你更其强梁的人,那你纵然“不照!不照!”喊到喉咙嘶哑,也保不住险,要是不把东西留下,你还是“走不倒路”!更其是,那夜守卫满城的旗兵,听见大城兵变,摸不着底实,生怕有什么灾祸飞到本旗头上。一千多名手执武器的男子,听从将军、都统的吩咐,牢守住五道城门(一道是大西门;四道是通宁夏街的小北门、通羊市街的小东门、通西御街的小东门、通君平街的小南门),只要有人走近城门不远,他们就放枪示威。如其发现持枪队伍,他们的枪放得更凶。这时节,任谁的“不照”,都不中用。因此之故,小东门城边的庆余当保住了,不特未遭焚毁,抑且未遭启发。黄澜生家环境那么特殊,巡防兵与警察率领不少的流氓地痞,三番两次想来惠顾,也得亏旗兵彻夜放着枪,方得临难苟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