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波 > 章节目录

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一)

  天气越发阴黯。浅灰色的云层漫得无一丝缝,而且低垂下来,似乎离地面只有几丈高。
  黄太太坐在堂屋门外那张常坐的矮竹椅上。水烟袋捧在手中,老半天没抽一袋,一根纸捻有半根变成灰。她木然不动地望着天空,生恐又下雨。
  黄澜生只穿了件虾青缎夹紧身,下面是扎脚的雪青宁绸套裤;一条搭着丝绦的发辫盘在剃了短发的额脑上;因为亲手种了一阵菊花,鬓角和鼻子尖上都沁出了微汗。这时扬着一双粘满泥巴的手,走上台阶问道:“太太,洗手水呢?”
  她用嘴朝窗根下一努。
  他一边洗手,一边向他太太说道:“老马今年送来的菊花,好种还是不多。只两棵玉手挑脂,几棵粉绣球同火炼金丹还可以,其余都太寻常了。你可曾叫他赶明天再送几棵好的来?”
  “我倒叫他不要再送了。”
  “咦!这是怎样的呢?”
  “你不是闹着要搬家吗?”
  “是啰!要搬家。但也不过在紧要关头上暂时搬一搬。”
  “你就料得定搬走了还能搬回来?”
  “怎么不搬回来呢?如其世道清平了,还怕什么!”
  “世道还有清平的日子吗?”她吹燃纸捻抽了一口水烟道,“我才不信哩!”
  黄澜生拿一张旧葛巾揩着手道:“一定有清平日子的。你总听见说过,长毛造反时候,兵荒马乱,遍及十几省,长达十几年,那样乱法,煞果还不是平定了?还不是过了四五十年的清平日子?眼前的局面,不管怎样总不会闹到长毛时候那样乱法,充其量也不过像壬寅年的红灯教罢了。噢!太太,壬寅年……”
  壬寅年,即光绪二十八年,是龙二姑娘过门到黄家改称呼为黄太太的那年,算到现在,已是十个年头。以前只要黄澜生一提到这年的四月,他们结的喜庆日子,她总不禁有一种温馨感觉从心坎直升到脸际。但是今天却有点异样,当她丈夫刚刚说到壬寅年,她便蹙起眉头,哼了一声道:“红灯教也闹够了!不过那时,城里好像还清静,只管城外在打仗。”
  “因为那时,做四川制台的是岑云阶岑宫保。”
  “这回,恐怕也要等他来了后,这个烂摊子才能够收拾吧。”
  “唔!他来了才算事。听我们科的饶大人说,十之九是不能来的了,因为有人在北京运动不要他来。”
  “那么,四川的事情,不是还要乱一些时候?”
  “自然啰!红灯教是在壬寅年扑进省城之后,才衰下去的。现在的同志军刚刚闹着要扑城,拿物极必反的道理来说,我倒希望他们早一点扑城。”
  “我不希望。一则我不想搬家,”她又微微笑道,“二则我看菊花里有几棵玉女拳,已经散嘴了,再过几天,弄尾大鱼来,正好吃菊花锅子。”
  黄澜生倒真个开口笑了起来。自从顾三奶奶把楚用受伤消息捎来那一晚起,他太太就像挨了闷棒似的,一直没有露过笑脸。有时逗她笑,反而惹她生气。想不到这时候她居然启了齿,开了颜,他安得而不高兴呢?
  并且连忙抓住话头道:“说到菊花锅子,我倒想起来了。我们科的那个蹇小湖请假回籍省亲,业已获准,就这几天便要走了。我们几个要好同寅决定给他祖饯一场。原先打算叫小王做一席鱼翅便饭,开到贵州馆花园,再叫李莲生、杨耗子唱几折洋琴,大家乐半天的。后来有人说,赵季帅忧得来连中秋节都不叫过,若是晓得我们这样快活,难免不雷霆火炮打到我们头上。不如简单从事,就在劝业场的一品香里点几样好菜,打个小平伙算啦。它那里的菊花锅子很别致,不仅材料选得好,光是那一锅汤便非其他馆子能够调得出。我的意思是,等我先去试一下,若果要得的话,待子才回来,我们二天便邀他到一品香去吃一抬,想来比自己家里做得一定好些。太太,你说对不对?”
  太太把眼睛一瞅说:“对倒对,只是子才今天还没有回来,我很不放心,该不会出事吧?”
  “不会,不会。高金山不是笨人,又带得有那张兵备处、营务处的会衔护照在身边。(就为办这张特别护照,劳了黄澜生大神,又因之耽搁了五天。)遇见同志军、团防,子才会应付,遇见队伍,有护照,说尽头也不会出事的。”
  “那么,今天是第三个日子,为啥还不回来?”
  “或者起身晚一点,或者因为别的缘故,都说不定。”
  黄太太又举眼把阴沉沉的天空望了望。只有几只野画眉扑腾腾朝菜园飞去。归林乌鸦好像还没有影响。
  “城门关得很早,若是这时候尚没有进城,嗯!……”
  “这时候并不算晏,寻常人家不过才吃完晌午饭。”
  “到底啥子时候了,看看你的表。”
  “我那表是摆样子的,不快就慢。等我去看那老挂钟,它的时刻还靠得住。”
  “不要你去!”她扭过粉颈,向假山曲池那畔高声唤道,“邦娃子,不要尽在那里耍泥巴了!过来!到我后半间屋去看挂钟上是啥子时候啦!”
  振邦拿着一柄小花锹,正专心专意在菊畦边刨泥巴。只管诺诺连声答应:“就来!就来!”但一直没有丢下花锹的样子。婉姑本来也蹲在旁边,用小铲把泥巴铲到菊根下。当下遂站起来跑向台阶跟前,一面尖着喉咙喊道:“哥哥不去,等我去,等我去看。”
  她父亲在阶沿上一把拉住她的臂膊道:“凡事都有你!你又不认得钟上的洋码子……”
  一言未了,远远地猛然传来一声门枢响:吱咯!不消说了,这是大厅外面二门门扉被打开的声音。
  黄太太像触电一样,突地从矮竹椅上站起。
  振邦也是不待人喊,便横过花径,直向大厅侧门跑去:“楚表哥回来啰!楚表哥回来啰!”
  黄澜生挽着婉姑,刚才步到小客厅外面,高金山已紧随着楚用,从大厅上跨门进来。
  两个孩子同时喊叫道:“楚表哥,你好瘦呀!”
  楚用在顾家将息了这么多天,算是十愈七八,到底还没有复元:长方脸上,唯有两道短而浓的眉毛犹是原来样子,眉骨却突了出来;下巴也变尖了;额脑显得更广阔了些;由于太阳穴和腮巴的下陷,本来就有点耸的颧骨更像高丘似的越发刺眼;眼眶深得像两个岩洞;一排长牙齿露在嘴唇外面,笑吗?倒像在哭。
  黄澜生很感动地伸着两手去欢迎。
  楚用身子微侧,把右手递过来同他把握,一面说:“我这左膀还不大方便哩!”
  “唉,唉,你这回的灾难真不小啊!……”
  都进了小客厅。高金山回了几句话后,说轿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刚刚出去,何嫂、菊花便接踵而至。一个端了盆洗脸热水,一个端了碗旋泡的龙井盖碗茶。菊花有点吃惊样子,可是没有开腔,仅仅嘻起厚嘴皮向楚用笑了笑。何嫂却忘了规矩,白铜盆没放下,便失惊打张地喊道:“喂哟!楚表少爷,你是咋个搞的嘛!简直不是你先前那个人啦!……”若不是黄澜生马起面孔叫她们出去,何嫂的话匣子断不会这样就戛然而止的。
  楚用举眼四下一看,急忙问道:“表婶没在家吗?”
  婉姑接嘴道:“咋个会不在家?妈妈等了你两天,好着急哟。”
  她父亲把她的脑顶一按道:“哈!当真,她怎地还不出来……乖女,去把妈妈找来。”
  不用找,黄太太正在山花过道上同高金山说话哩。
  “我计算你们昨天就该回来,不晓得今天才回来。路上可还清静?城门洞的兵该没有打啥子麻烦吧?老爷办的护照看过没有?”
  “我们进的是西门城门洞。守城的旗兵松活得很,只问了声轿子里抬的什么人。我说,是院上黄大老爷的亲戚上省看病的。护照根本就没看……路上还好。去的时候,遇见好几处团防盘问了几句。回来,得力阿三、阿龙把他们家乡话一讲,问都不问便让我们走了……”
  “阿三、阿龙?这是啥子人?”
  “是呀,我还没回明。阿三、阿龙是顾团总家里的长年。因为昨天闹了一天,硬雇不到轿子。楚表少爷又很着急,口口声声不要轿子,叫人拿叽咕车把他推到万福桥,慢慢走回来。顾家又不肯。闹到下午,才打定主意,在斑竹园借了乘小轿,叫阿三、阿龙对付着抬一趟。今天吃了早饭起身,估计等不到晌午就拢的。想不到这两人气力倒有,就是不会抬轿子;没走上十里,便喊肩头压痛了;每到一个腰店子,都要歇下来。耽耽搁搁,急死人!因为要进西门,又转了好几里路,若是不加劲催,真会在饮马河过夜。”
  “平平安安地到了,也就亏了人家。今晚上留人家在公馆住下,明天过节,好生待承一天,后天打发人家走。顾家又送了那么多东西,我们也该想方子买点好东西回人家,今天来不及,只好明天去办了。”
  高金山迟迟疑疑地说道:“太太说,留他两人住在公馆里吗?”
  “是啦,你们门房里不是有三张床?”
  “床倒有三张……”
  “哦!我晓得,看门老头和罗升的床都是单间铺,挤不下。那么,你让一下,你回家去歇两夜。明天顺便把你女人娃娃都带到公馆里来过节。”她又笑了笑道,“其实今年过节,不比往年,啥子都买不出来。不亏老张、罗升在皇城坝抢了十多斤牛肉,明天还要吃素菜哩。你女人该不是不吃牛肉的善人嘛……”
  临到两个孩子跑来找到她时,她还吩咐了几句说:“叫老张给人家打一斤陈色酒,把我们上的饭菜分一些款待人家。不管人家是长年短年,来到我们家,就该当客待,何况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要吃叶子烟,叫罗升立刻去买;要吃水烟,叫菊花进来抓我小瓷坛里的双金兰。”
  黄太太又站了站,微微咳了两声,才安安详详走进小客厅。
  楚用立即冲到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表婶……”声音给什么堵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黄太太也把腰肢弯了一下。赶紧掉头问她丈夫:“子才是上个月哪一天走的?”
  楚用抢着说道:“七月十五。就是制台衙门开红山那天。唉!说起来,我那天太慌张了……”
  黄澜生插嘴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你走了正好一个整月。”
  楚用还是两眼盯住他表婶在说:“……却没有想到从学堂赶回来,商量一下,再定行止……”
  黄澜生又插嘴说道:“只能说你命中注定,该遇这场灾难。”
  “……想必是鬼摸了脑壳!”
  黄太太淡然一笑道:“若不亏那位顾奶奶送个口信时,我们至今还不晓得你在哪一方哩!”
  她丈夫又连忙接口道:“是呀!在顾家时候,就应该寄封信给我们。”
  楚用很是焦急地说:“怎么不想写信?只因为写了也没法带。县里邮政局早不收信,乡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由于心情躁急,楚用原本白得像纸的脸上,反而晕上了薄薄一层血华。
  黄太太注意看他一眼,问道:“你脑壳上也受了伤吗?”
  “没有呀!”
  “那么,天气并不算冷,你脑壳上打了那么大一个包头,却为啥呢?”
  “噢!倒忘记了!”楚用连忙把一幅青绉纱揭下,露出梳得溜光的一条粗发辫。
  黄澜生拍手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到底要细些!你看,我同你讲了这一会话,竟没察觉你脑壳上还包了一条纱帕子。当真的,天气又不冷,把脑壳包着,却为何来?”
  “因为护照上载明我身患伤寒重病,所以顾嫂子把我打扮起来,说定要包张纱帕才像病人。”他又把身上那件异常宽大、还没有带高领的古铜摹本夹袍子一指道:“得亏顾天成还有这件古板衣服,才把我左膀遮住了。不然,真说不过去,害伤寒病的人为啥膀子上又捆绑着绷带呢?”
  黄澜生笑道:“现在可以把这件‘道袍’脱下了。休息一下,我们好吃饭。”
  楚用拿右手把衣纽解开,很吃力地去褪左手的袖子。
  他表婶走过去帮忙。衣袖褪下,她把缚在伤处的白布轻轻抚摸着道:“就在这里吗?”声音略微有点抖颤。并且趁着罗升进来调摆桌凳杯筷,她丈夫同儿女们都走到另一边的时候,顺手把楚用的手腕一捏,悄悄抱怨道:“你受了伤倒不要紧,叫人听见了多难过!从今以后,不准再这样荒唐,好生记住!”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