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十四日是黄澜生家的中元祀祖烧袱子的一天。
中元祀祖,在当时的四川习俗中,是一件家庭大事,它的意义好像比清明、冬至的扫墓、送寒衣还重要。因为这缘故,楚用已经三天未去学堂,一直留在黄家帮着撕钱纸,写袱子。
成都的钱纸,由于铁戳子打得很认真,不但钱印紧密,每一叠上的钱印还是打穿了的。要烧它,使得细心而耐烦地撕开。撕破了还不好,据说,烧化了是破钱,鬼不要。每每十斤一捆的钱纸,必须用相当多的人,撕相当多的时候。从前忌讳女人撕钱纸,说女人是阴人,与鬼同类,经手的钱纸,烧化仍是钱纸,变不成钱,骗不了鬼;甚至说女人身上不干净,经手的钱纸有秽气,即使烧化了成钱,鬼也嫌脏。
自从维新之后,越到近年,破除迷信、提倡女权的学说越得势。黄澜生对于烧钱纸骗鬼,已经有了怀疑,但他又说:“不信鬼神可也,祭祀自己祖宗,是儒家慎终追远的道理,说不上迷信。今天烧钱纸,即是古人化帛,只能说是一种礼节。”既然只算一种礼节,他就不像从前那等考究:首先,在每次祭祀祖宗时候,便不一定要买上几捆钱纸来,使大家撕得头昏脑涨;其次,黄太太、婉姑、菊花、何嫂等人要来插手帮忙,他也能够尊重女权,再不像从前那样有所忌讳。
中元祭祀祖宗还另有一种礼节。那便是焚化的纸钱,不能用撕开来就烧的散钱纸,必须把钱纸撕开,又数出同等数目,叠成若干叠,每一叠还必须用纸铺里专卖的一种印有花纹格式的纸张包好,用糨糊粘好,这样,才叫一封袱子;而后还必须端肃容仪,用小楷字在袱纸封面上按格式填写清楚:敬献清故奉政大夫祖考□□公冥收,裔孙黄迥沐手具。还有祖妣名下的,还有考与妣名下的,都要一封一封地写。比如敬献祖考名下袱子一百封,祖妣名下一百封,考与妣名下各八十封,那就得恭书三百六十封。再加上几个旁支亲属的男女,每年的袱子,总在四百封以上,小楷字数在一万字以上,这对不经常写字的人说来,真是一项不轻巧的工作。往年当然只有黄澜生一个人来做了,今年偏偏公事很紧,一天假也不能请。到七月十二日,楚用在学堂做了报告回来消夜,黄太太提议请楚用代笔。黄澜生很是高兴,为了敬事起见,还给他作了三个长揖。并且点上洋灯,流着汗,坐在书房内的书案前,先写了几张范纸,再三嘱咐不要写破笔字,不要写行草,怕的是祖宗有灵,要怪后代儿孙心不诚,意不敬。
祭祖宗在下午三点钟,烧袱子在擦黑时候,这也是成都的习俗。今年虽然罢了市,但是从七月十一日起,每条街,仍然有不少人家祭祖宗、烧袱子。各处寺庙里的和尚也仍然在做盂兰会。仅只没有唱戏。
黄家为了主人的方便,祭祖移到下午五点钟。上供的八盘菜肴,照例由女主人亲自下厨烹制。直到六点钟,三献三奠,男女主人盛妆黼黻,连振邦、婉姑都打扮齐整,叩头送神之后,大家换了便衣,方把菜肴撤到倒座厅内,共享福余。
家祭本不请客。但楚用是常客,而又帮过大忙,上供时还磕过头,当然例外。孙雅堂哩,因为不知道黄家在今天祭祖,更未料到今天这么晏才吃午饭,他无意碰上了,当然也是例外。
孙雅堂刚一端酒杯,便问黄澜生:“制台衙门可有啥子特别消息?”
“今天倒没有。只是最近两天,我们科的饶大人被调到内里办事,很难到科里来。我几次进去禀公事、送稿,都见他忙着在写东西。隔不远是季帅的签押房。只见尹惺吾、田梦卿、杨彦如、王寅伯,还有别一两位大人,进进出出也和平日有点不同。哦!想起来了,在签押房进出,并且听说近两天更和四少大人亲密得出奇的,还有路子善这位宝贝太尊。我晓得的就是这些了,你天天都在跑藩台衙门,你的贵友又是幕中人,或者你有啥子特别消息吧?”
“正因为得了些特别消息,所以才想和你印证一下,不道你的耳目才这样短!”
黄澜生咧开嘴皮一笑道:“莫这样夸口!如其你不为了你东家的事情钻到藩台衙门的签押房,你的耳目也未必长。”
黄太太不知为了什么,这次却站在她丈夫这面来了,说道:“真的,把你们两个调换一下,恐怕孙大哥还赶不上澜生哩。不过,就这样,我已经觉得太麻烦。最近五六天客来得才稀疏了些,前一向,你没看见,澜生刚一回家,客就来了,几乎连晌午饭都没有畅畅神神吃一顿。耳目若果再长一点,那只好不睡觉了。”
黄澜生接着说道:“却也怪,连郝家父子也好几天没来了。夜里有空,我倒想去看看他们。……话又打岔了,且说说你的特别消息。是不是尹惺吾又在抽王采帅的底火?不然,就是在骂蒲伯英、罗梓青这班人!”
“王采臣既然微服而行,拿日子算来,恐已走过广元,要到陕西境内了,尹惺吾为啥还要抽他的底火?对同志会那班人,这回倒不只是骂,还几乎要动他们的手了。”
“咦!真是特别消息啦!快说,快说。”
“且不要忙,我先问你,有一种《川人自保商榷书》,可看见过?”
黄澜生正自沉吟,他又掉头去问楚用:“你总看见的?听说学堂里也散了去。”
“他几天都在我们这里帮忙,一直没有回学堂,他咋个看得见?”黄太太抢着代楚用回答了,并说,“澜生一定没看见。不然的话,他昨天夜里就告诉我们了。到底是怎样的,你一直说下去不好吗?何必这样一吞一吐呢?”
“哈,哈,二妹就是这样性急。那么,我告诉你们。……”
据说:在昨天下午七点钟的时候,尹藩台用电话邀约的重要官员到齐之后,他来不及寒暄如谊,便从手边拿起那份接到不久的《川人自保商榷书》,向着大家扬了扬,瞪起眼睛,翘起两撇不算长的乌黑八字须,说道:“这个传单,想来大家都看过了。好家伙!简直元神毕露了!他们一开始闹争路,我就曾说过,四川人是坏透了顶的东西,闹争路是借口话,暗地里定藏有别的文章。那时,大家不信我的话。今天,有了证据,总该明白了!……你们看,他们要抓财政,抓兵权,要自己办实业,自己开兵工厂,自己办教育。一句话说完,就是要造反!要割地自雄!……这且不说。他们还要派团丁把我们连衙门连人都看管起来!……我们都是朝廷钦命官吏,难道我们就不想个法子,听这班狂徒把我们看管起来吗?”
大家都瞠目相视,也有垂着头沉吟的。
还是他的气愤话:“怎么样?这样束手待毙,总不对呀!大家别再认为他们是虚声恫喝了,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又沉默了一会,提学使刘嘉琛才轻言细语说了两句:“这自保商榷书,还不确知是什么人散发的,先得调查一下的好。”
尹良一下就叫唤起来道:“何须调查!除了那班鼓动争路风潮,鼓动罢市罢课的人,还有何人胆敢有此异图?大凡谋反叛逆的歹徒,起初都还胆怯,纵有奸谋,也还不敢当众昌言;及至官吏姑息纵容,羽翼已成,自然就无所顾忌。大家应该记得从前长毛贼在广西金田起事,不就是这样吗?我看,闹同志会那班人现在已经得意忘形了。及此不图,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了。他们要练兵练团来整治我们,我们也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他遂掉头向着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问道:“今后全要你这个掌兵权的人来负责,来保护我们文官!你的兵,到底怎样?能不能打仗?凭你一句话,我们再来定办法。”
朱庆澜虽然生就那么一大堆,毕竟宦海沉浮已久而又是文职出身,对于事情的利害,不管怎么说,也比尹良高明。当下便皱紧眉头,背着双手,在花厅里踱起方步。
全花厅的官员都沉默而紧张地等着他的答话。并且一大部分人都知道,尹良召集有陆军统制官并有参谋处总办吴璧华这两个手握兵权的人来参加的会议,当然早打好了主意,只要朱庆澜说是全镇陆军一万多人都可靠,看起来,便要用兵无疑。用官兵来打纯良百姓,四川是有过前例的。光绪元年东乡县23百姓因为抗缴苛捐杂税,被官兵洗剿的大案,虽然已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但在四川人的记忆中,还新得像昨天一样。那时,统兵大员是在湘军里立过汗马功劳、升到四川提督的李有恒,就因服从了当时护理总督、也是一个满洲八旗出身的人、叫文格的调遣,大打出手,冤枉杀了好几千人,后来事情闹大了,闹到北京,不可收拾,清朝的太后、皇帝才派出两次钦差来查办。结果,把提督李有恒斫了头,才把民愤稍稍平复。但是主张用兵的文格,仅只得了个革职留任。朱庆澜这时的头脑当中,是不是想到了李有恒与文格之同罪异罚?是不是害怕钻进尹良的圈套?是不是看清了现在是宣统三年,不比光绪元年的时代?他在事后自己没有说过,或许他来四川的年岁不久,还不晓得有这个前例。总之,事情的利害,他是深思熟虑到了。所以在踌躇了好一会后,他才站在当地,一字一句、结结实实地说道:“今天的新军不比绿营。我听他们的议论,似都赞成争路。看样子,叫他们去打土匪,他们一定服从,如果叫他们去打同志会,恐怕指挥不动。”
“唉!这不完了吗?”尹良好像吹涨的皮人一下泄了气,把两只手一摊。
花厅里又鸦雀无声了。
一会之后,巡警道徐樾才说道:“确实应该想个办法,把这风潮平息了才好。若再这样罢市下去,要不了几天,城内城外的秩序一定维持不了。听说彭县业已出了乱子,新繁、温江都有不稳情形,光靠省城这点巡警力量,是不行的。”
尹良也显得有些焦灼起来,搓着两手道:“怎么办?大家多想几个方法嘛!”
周善培迟迟疑疑地说道:“我有个主意,看使得不?”
“有主意就好,大家商量嘛!”
“我想,事到而今,只有请政府让步,事情才有转机,如其不然,谁也没法挽回。”
“如何让步?”
“大家想想,这次风潮怎么闹到罢市?还不是为了邮传部奏请钦命李稷勋为宜昌路工总理,四川人不服,认为他们越是请愿,朝廷倒越是和他们作对。如今只是再由我们地方官吏联名出奏,说明原委,老老实实请朝廷把钦派李稷勋为宜昌路工总理的成命收回,顺一顺人民的请求,大家就可开市了。”
一部分人不说话,但从神色上看得出来是赞成的。
尹良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好一点的主意没有?”
大家讲了起来。朱庆澜、吴璧华两个都没资格出名字的人,倒乐得帮助周善培。都说:“原来罢市才为了钦派李稷勋当总理一件事,这和反对国有铁路政策就大相径庭了。奏请收回成命,并不有损朝廷威信。我们看,倒是可以办的。”
尹良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那就烦孝怀把稿拟出来,我们一齐上院去面禀季帅好了。”
据说,稿子不长,只有三几百字,最重要是末后几句话:“事机已到万分危急,务望三日内复电俞允。三日不复,只好矫旨为之。但求大局得以义安,臣等不辞死罪!”
大家没有话说,只有尹良摇着头道:“真不成话!真不成话!”
但也只得先打了一个电话到督院去说:“司道们有重要事情面禀,即刻上院来,务望大帅赐见。”
这时是十点半钟,赵尔丰已经睡了。到底天气还热,容易起来,也容易穿戴。
尹良赶在前头,一见面就气急败坏地说:“大帅看见《川人自保商榷书》没有?”
众人从灯光中间看见他很为安详地摸着花白胡子笑道:“看见了。也不过在罢市之外,又添一桩捣乱方法罢咧!全是一些浑话,不必管他的。”
这一来倒把大家说怔了。
还是尹良首先表示了惊诧的神态,大睁着两眼道:“怎么?大人的意思是……”
赵尔丰点了点头道:“嗯!我的意思,就是目前让他们暂时闹去。”
他又向众人问道:“听说你们会商了许久,有什么结果吗?”
大家依次把会议情形谈了一番,并把周善培所拟的电奏稿子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据说,他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把这三百多字的稿子看了好一会,又指着“矫旨办理”几个字说道:“这句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你们斟酌过了没有?”
周善培赶紧引古证今把这“矫旨”的利害说了一番。
赵尔丰只随随便便地点头说道:“好吧!现在夜深了,等明早拍发出去。”
孙雅堂接着说道:“尹惺吾昨夜回到衙门,已经十一点半过钟。今天吃过早饭,据我那个朋友说,他就到院上去了。临行时,叫我那朋友四处打电话,通知各位官绅说,今天没有事情,每天的例会不开了。我那朋友问他,昨天商定的联衔电奏,是不是今天拍发了?他喜笑颜开地说,季帅已有绝妙办法,可以把闹了几个月的风潮彻头彻尾地平息下去。他这时上院,就是去商量这件事。我本打算明天回彭县去的,敝东连天来信催我回去,说应办公事已经积压得不少了。但我那朋友偏要留我再耽搁几天,说,不如等到争路风潮平息了再走。依他估计,今天制台衙门里一定有什么重要消息。因为尹惺吾对于最近几天挨近各大宪衙门的先皇台子越搭越多,越搭越矮,害得他出行一回,不知要上下轿子好多次,他每天出衙门前,总要发一顿脾气,骂一通王八羔子。今天也不同啦!门稿大爷进来禀称,挨近藩台衙门的福兴街口,今天一早又新搭了一座先皇台。他却哈哈笑说,让他们搭吧!尽管搭!看他们搭得上几天!这样看来,这风潮似乎真可平息。所以我特别跑来问你一声。”
黄太太首先说道:“阿弥陀佛!也平息得了!这么多天来,闹得人心惶惶,别的不说,把幺妹的姻亲大事都几乎耽误了。”
黄澜生也觉欣然道:“衙门里只管听不到消息,我相信雅堂的那个朋友所说断非虚语。大概那通联衔电奏打出去后,定有好结果的。”
楚用插嘴道:“这倒亏了那张《川人自保商榷书》。可惜我没有看见,明天等我到铁路公司去打听一下,到底是哪个人搞的?内容说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