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道:“你问王文炳吗?他只在十天以前来过一次,后来便未再来,想必又出省走了。”
吴凤梧颇不乐意地问:“他到底住在哪里?留有地址没有?”
“没有。我也忘记问他。”
“唉!这才糟哩。”
“你一定要会王文炳,敢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不怕你哥子见笑,就是那桩顶要紧的事——找饭吃!”
吴凤梧遂将在龙泉驿遇见王文炳,王文炳有意要约他去自流井帮同周鸿勋和一些革命党人打仗的话,从头一二地说了一遍。
黄澜生不由笑道:“原来还是到血盆里去抓饭吃。”
“学的是这一行嘛。除了卖命吃饭,还有啥子想头!”
“那也不对。你以前进武学堂,后来带队伍,难道就只为了吃饭?”
“好说!不是为了吃饭,哪个孱头肯去干这些险事。”
黄澜生笑了起来。但跟着叹了一声,感慨似的说道:“啊!俗气!俗气!人生一世,只为了吃饭,这叫什么志向哟!唉!你未免把一个人的……什么呢?啊!人格,说得太卑鄙了!”
吴凤梧也嬉皮笑脸地把右手拇指紧搓着中指一弹,弹出一声脆响,同时说道:“多承你哥子指教!老实说,那些呵人诳人的面子话,你怕愚下说不来吗?不过说话有真假,听话有高低。要是愚下生有你哥子这样福命,有钱有势,那我随便放个屁,人家也会夸奖说放得好!又响,又香!但目前愚下过的尚是独木桥,唱的尚是凄凉岗,要是不说老实话,人家就不当面抢白你,也难免戳你的背脊骨。至于俗气!俗气!卑鄙!卑鄙!这也只有你黄哥才能如此批评我。如其在我们三圣巷那班挣一天吃一天的朋友们口里,便不这么讲了。他们听了我的真话,准会大拇指一竖说:‘嗨!吴管带,你哥子快人快语,硬是说到小弟们心眼里啰!对的!人生一世,不是为了吃饭穿衣,却捞球呀?’哈哈……哈哈……”
黄澜生受不住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报复,正待放下脸来,还他几句。忽然听见短廊上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以为是高金山回来,方打算喊他,却又听见一个人在问罗升:“小客厅有客吗?”
“啊!是雅堂兄?请进来!请进来!”
孙雅堂笑得弥勒佛似的跨进门来。刚待向黄澜生说什么,看见当地站着一个生人,不由呆了一下:“当真有客!”
黄澜生已在给他介绍:“这位就是吴凤梧吴管带。”
“噢!久仰!久仰!兄弟我叫孙雅堂……”
“是敝襟兄。”
两个世故都极熟悉的人登时便像老朋友一样“一惊、二诧、三哈哈”地周旋起来。
黄澜生打断他们的周旋,问孙雅堂:“你是不是从丈母家来。可曾看见内人?她今天能不能回来?”
“二妹到丈母家去了?”
“你还不晓得?丈母昨晚跌了一跤,几乎中风,今天一早,贺嫂来报信。内人着急得很,草草吃了早点,便带起小儿女,坐上我的轿子去了。直到这时,轿子没有回来,高金山送去,也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我尚不知道。等会儿,倒要去看看她老人家。”
“你怎会不晓得?你府上距丈母家,比我这里近多了!”
“我昨夜并没在家呀!昨夜在皇城里几乎闹了个通夜,累到今天清晨,才在临时摆的床铺上睡了一会。此刻是对直从皇城里来的。”
“你说的什么呢?在皇城里?我不懂得。”
“有啥难懂。皇城就是以前的贡院,离你这里,不过两三条街。”
“我怕不晓得!我不懂的是,里边全是学堂,你怎么会……”
“嘿,嘿,你才两三天不进出衙门,怎便这样孤陋寡闻起来?告诉你,皇城里的学堂完全停办了。咨议局前天议决,把这个地方改成了军政府。”
黄澜生诧异道:“何以把军政府设在这里?……”
吴凤梧道:“莫非为了这里风水好些?”
孙雅堂笑道:“你们想想看,一个堂堂乎新创基业的军政府,不设在规模宏大的地方,那还成个什么名堂?”
吴凤梧道:“制台衙门,不就规模宏大吗?”
却是黄澜生在回答他的话:“这个,我便知道是不行的。别的不说,光看驻扎了那么多巡防军,就不是新政府能够去得的地方……”
孙雅堂接着说道:“不止此哩。按照条约所载,老赵一时尚不去打箭炉。听人说来,他已表示绝对不离开南院,要蒲伯英他们另觅地方去组织军政府。大家商量了许久,觉得所有旧衙门都不合适。咨议局倒宽大,但房屋不多,尤其中间一个圆形会场,不特不中用,反而很碍事。徐子休因才提说不如设在皇城里,一来气象堂皇,派头大方;二来有一道皇城,一条御河围绕着,军政府设在其中,也不怕有什么意外。”
黄澜生接着又问:“我也听说官绅两方要订一些条约。你可看见来?”
“没有。同你一样,仅仅看见人家嘴巴蚴。”
“军政府负责的,是不是叫都督?”吴凤梧抢着这样问。
“不错,叫都督,并且是两个。正都督举的是蒲伯英,副都督举的是朱子桥……”
“朱子桥?”
吴凤梧道:“这个,我又晓得啦!就是陆军十七镇统制朱庆澜。倒对,一文一武,一正一副。不过为啥这个武的,不举本省人?难道本省武人就没资格么?”
“这却不清楚。现在一切事情正在排头。在皇城里办事的人,大都人生面不熟,多少话,不好问。其实问也枉然,谁也不晓得底细。因为筹划大事的地方,并不在皇城。皇城里刻下只专力在布置明天正副都督就职事情。乱极了,连什么局、什么科,都没有分。”
“那你现在究竟在一个叫什么名称的地方办公事?”
“名称叫秘书局。其实不光是拟稿,什么都一把抓,除了录事、管档、收发、墨笔、朱笔等等之外,还要兼办杂务。人手倒多,中用的太少,一伙学界老酸,只晓得抽烟、喝茶、吃点心、说空话……”
罗升泡茶出来。
“罗二爷,难为你跟老张说一声,将就你们老爷早晨吃下来的剩菜剩饭,给我热一下。我还没吃早饭哩,饿极了!”
黄澜生道:“还没吃早饭?现在大概过十二点了。”他随即吩咐罗升,“给老张说,饭倒可以热一下,菜却该另外弄。只是嘱咐他麻利点,孙大老爷立等着在。”
孙雅堂道:“其实,可以不必弄什么菜。如其有鸡蛋,就给我炒一碗金包银,配一盘你们太太的私房泡菜,再冲一碗便汤多加一点香油葱花,就行了!”
“也对,也对。那么,把昨天留下的宣威火腿切一截,另外炒个醋熘莲花白。总之,叫老张搞麻利点!”
老张今天果然麻利。他们这里,才谈说到四川独立之后,又是一种局面,恐怕一般客籍官员都难立脚,腾出那么多空缺,哪里找得出若干有阅历、有资格的人去填补?就这时,罗升便来报称:菜饭已经摆在倒座厅里,请孙大老爷进去用饭。
黄澜生方待陪他同去,吴凤梧忽从后面把他衣袖一拉,低低说道:“请留一步,我有句要紧话……”
黄澜生转身进来,看见他嗫嗫嚅嚅、很难出口的神态,不由笑了笑道:“我明白了。想是这回出去,生意没做好,手边不大方便,还要借几块钱?”
“哈!你哥子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难道我有求于你的,就只一个钱字?”吴凤梧立即撩起夹衫,伸手去摸裹肚。已经触到用了几层纸包得巴巴实实的、准备践言还债的那十块龙洋了。但念头一转:“既然疑心我生意做得不好,那就老实再拖他一阵,横顺他是不在乎这几块钱的。”因便装作系裤腰带,把夹衫放下,叹口气道:“并不是的。我只是想求求你老哥,跟你这位贵连襟吹嘘吹嘘,趁军政府初成立,需人使用之际,大小给我兄弟搞干一个位子,好不好?”看见黄澜生倒笑不笑、迟迟疑疑的样子,他又赶快苦着脸道:“兄弟我为啥要这样恳求你哥子?因是愚下实在赋闲久了,自从在关外撤差回省,就打起滥仗163。虽然天不绝人,也找过一些撮撮钱164,可是一来,正如你哥子说的是在血盆里抓饭吃,性命捏在手板心里,危险说不完;二来,就这样也都是短工活路,锅灶安在别人脚背上,别人一动弹,我只好垮杆下台。因为是这种光景,所以把一个人经常搞得六神不得安,五心不做主。如其仰仗你哥子鼎力维持,转托贵连襟,能够代为找得一件长久事情——并不求怎么长久法,只要一年半载里头,不到处去求爹爹,告奶奶,有碗稍为安定的饭吃,那你哥子和你贵连襟就算积了德了!”
他不但说,还一连作了几个揖。满脸可怜之色,早已不是适才说俏皮话的那个吴凤梧,而是初由川边回省、第一次来找黄澜生求事借钱的吴凤梧。
黄澜生一面还揖,一面说道:“一定帮忙!一定帮忙……不过,敝襟兄自己也才辗转托人推荐进去,脚跟尚没有站稳,又怎能拉扯你呢?况且听他说来,他们那里需要的,是能够动笔墨的人。凤梧,你我非外,说句老实话……咳!咳!你在动笔墨这一行道上,似乎要欠一点吧?”
“那也不然。说到拟文稿,办公事,固然我不大来得。可是类如写个说帖和寻常尺牍,我还是可以动笔的。我的字,你哥子也看见过,不是我自己吹的话,就放在你们制台衙门的录事中间,不列特等,也列优等。何况听你贵连襟说来,就在秘书局里,也还有什么杂务事情需要人手。说到杂务……”
一语未了,听见外面大厅上有轿夫高声叫喊:“提到!”接着,耳门吱呀一声。飞跑进来的是振邦、婉姑两个娃娃。一面呼唤:“爹爹!爹爹!妈妈回来了!”
黄澜生赶快奔出小客厅。
两个娃娃扑到身边一齐抢着报告:“王老师看过病,说外婆不要紧,吃两服药就会好的……”
黄太太也从从容容走到短廊上。后面跟着跑得面红筋涨、满额脑是汗的菊花丫头和高金山。
黄澜生满脸是笑说:“丈母好些了?还是找王世仁看的?”
黄太太旋走,旋回答:“就因为等王世仁去看病,不然我早回来了。妈是血虚,起床解溲时候,脑壳发晕,跌了一跤。贺嫂胆子太小,就跑来乱报……”
孙雅堂大概吃完了饭,站在堂屋门外的屏风前,高声问道:“二姑奶奶回来啦!”
“啊!孙大哥在这里?”
于是大人娃娃都一窝蜂地朝上房走去。
吴凤梧叹了一口气。晓得黄澜生一时不能出来。纵出来,也难于把打断的话说下去;纵能说下去,看他推三阻四的样子,也未必便有结果,“唉!算了吧,东方不亮西方明,文行投靠不着,还是去投靠武行罢了!”
掀帘出去,一头碰见高金山,正揩脸上的汗,在和罗升说些什么。
两个跟班一齐向他打招呼:“吴老爷不多坐一下?我们老爷就要出来了。”
“我还要去会个朋友。晏了,恐怕别人不在家。”
高金山笑嘻嘻地说道:“吴老爷这时节上街看看也好。”
“为啥这么说?”
“因为赵屠户的退位告示刚刚巴出来。满街都是人,都欢喜得不得了。好多人打算放火爆,挂红灯笼,都说,瘟神走了,大家应该扎扎实实地热闹一下!”
“告示上说些啥?”
“我跟在轿子后面跑,来不及去看。好长一篇东西,一时也看不完。我们西御街靠三桥那头的墙上,就巴有一张,围了好大一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念。吴老爷你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对!我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