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是最后一个从阅兵台上下来的。
当两位都督惊惶万状地向台子后面躲避时,他曾非常激动,拦阻过他们。
他气势汹汹说:“你们躲不得!”
朱庆澜默然无言。蒲殿俊全身抖得像筛糠,他是七月十五日在制台衙门大花厅里吓破了胆的。两个人都无意听他的话。
“兵……兵变啰……”
“还是躲不得!我们要镇静,要想法子弹压!”
姜登选从旁将他一攘,横着眼睛道:“那你就去弹压吧!晓得你们四川人今天捣些什么鬼?”
尹昌衡脸都气白了,目送着这伙人忙忙乱乱带着卫队走了后,方恨恨地骂了句:“一群没出息的胆小鬼!”
这时,广大的东校场上已经乱得不可开交。有些巡防兵,一面放着枪,一面呼啸着跑出营门。原来几营尚列成队伍,虽然情形不安,还未十分凌乱的巡防,也因军官们躲了,没人统率,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几个人大呼大叫道:“大家都散了,我们在这里捞球!弟兄们,我们自便吧!”于是完全解体,队形大乱,大家呼兄唤弟,也纷纷散到街上。当然,一路乱跑,一路也盲目地向天空放着枪。
等到尹昌衡心慌意乱地走下阅兵台,东校场已经空了;连原来列队一旁,名为观摩,实际含有监视之意的陆军和同志军,都不知道在什么时间,跑往什么地方。沙土地面上,七横八竖剩下十多二十具死尸,有几具是穿便衣的同志军,其余都是打包头的巡防兵,大概都是在乱奔乱跑时候,被乱飞的子弹碰上的。
尹昌衡跨着大步奔进陆军营房。
他昏头眩脑,睁起一双视而不见、活像没有眸子的眼睛。脑里并未想着到这里来,究竟为了什么,仅仅本能地觉得,要是把这里两营陆军抓到手上,那就……
一进营房,他脑子清醒了。看见教练官赵康时一身军便装,浑身是血,仰跌在营门旁边;右手还握着一柄自来得手枪;张着大口,仿佛在喊叫什么。但是眼睛半闭,眼珠像死鱼眼珠,定了。胸脯上几个致命枪孔的血,还没有凝结,看来,打死得并不甚久。
尹昌衡哆嗦了一下,正待退出,却见从公事室那面,踉踉跄跄走来几个人。
面无血色的孙兆鸾先奔到跟前,结结巴巴说道:“这……这里也出……出了事啦!”
彭光烈比较镇定。但从闪烁不定的眼光上,也表现出是惊魂初定的样子。
“全变了?”尹昌衡的眉头打了一个结。
“全变了!”
“你们没有开导一下?”
“呶!这不是开导的例子?”孙兆鸾把嘴向赵康时的尸身一指,“这个浙江朋友,硬是劝不住!当时我说,正在风头上,哪还有啥子军纪可言?他不听,偏要逞能,仗恃他平日管得住弟兄伙……”
尹昌衡不等他说完,叹道:“这些没笼头的马出去后,不晓得事情要闹好大!最可恨是,朱庆澜、姜登选这般东西,听见枪声一响,查也不查清楚,商量也不商量,便吓跑了;还疑心我们四川军人故意捣的鬼。据我判断起来,那阵儿枪,说不定就是他们支使的,就是要在今天给我们摆一些烂摊子出来,使我们难于收拾!”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大呼道,“蒲伯英也太庸懦无能,居然随着他们跑了!我看,以后他有什么脸来收拾这局面!”
“还要他来收拾局面?”彭光烈冷冷地说,“古人早就说过,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都督不是他姓蒲的包了。尤其在今天这个变局之后,谁的力量大,谁才有资格出来负责!”
孙兆鸾同其他几个军官都欣然附和道:“植先的话,一点不差!不如我们现在就开进军政府去?”
“赤手空拳,去有何用!”彭光烈摇摇头。
“不是有一营警卫队和守卫军装库的两个大队吗?”
彭光烈仍然摇着头道:“那中什么用!全城的军队恐怕都已叛变了……”
尹昌衡却支持孙兆鸾的主张,说不管将来都督是谁来当,目前当务之急,端在把军政府保住,不能要变兵拥进军政府去。这因为,一则,那里到底是政令、军令所自出的地方;二则,里面除了存储大批军械弹药的军装库外,还有丰裕仓几十仓廒的粮米,都是要紧东西。绝对不能落在叛兵手上,“现在,我只希望兵队的叛变,实是偶然发生,没有人在中间主使,那便好了。不然的话,嗯……”
彭光烈道:“不管有没有人主使,总之,你的话很对,保住军政府,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我看,这样办吧,硕权,你赶紧骑马到风凰山去,把周吉珊那一整标赶快率领进城,开到皇城。元青也骑马先去皇城,会同吴凤梧,用一大部兵力,守住前门,小部兵力守住厚载门。皇城虽然不及大城那么巍峨,但比起好多外州县的城墙,便坚固得多,只要兵队没有叛变,把城门一关,就有千把人攻打,想来,在硕权的援军开到之前,是不怕的……至于我,”他把旁边几个人一指,“我们立刻换上便衣,到城内各处跑跑,看那班哗变出去的家伙,究竟搞些什么名堂。也调查一下,其中到底有没有人支使?硕权疑心是老朱他们在捣鬼,我看,倒不尽然,或者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临到要分手时,尹昌衡又问彭光烈,什么时候在军政府会面,以便商量下一步办法?
“这颇不容易预约。我们总要把情形调查清楚,如其可以招回一些队伍,我们就将其带到皇城。算来,总不会在你率队到皇城之前吧?”
他们把通过有守卫地方的口令约定后,再一次把赵康时的尸首看了眼。
尹昌衡叹了声道:“这位外省同袍,到底不错!明天来收殓他时,应该给他弄一副上好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