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该三姨太太当班。
说起这个三姨太太,她并不比大姨太太、二姨太太生得妖娆;身材又瘦又小,尚未充分发育。就因为年轻——今年还没有届满十六岁哩!——会撒娇,会卖痴,倒非常博得路广钟的宠爱。每逢三姨太太当班这一夜,路广钟总是无比高兴。一进房间,除了大呼小叫吩咐贴身服侍三姨太太的那个老鸨气十足的张妈,赶快烫绍兴酒,安排消夜外,还往往要从怀袖中取出一些小东西,比如刚刚流行到成都、只能从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庆协泰几家大洋广杂货店才买得到的水红洋绸汗衣啦,东洋珠穿的鬓花啦,或是小女孩顶喜欢的西洋景啦,据说上海匠人都做不出来的眼睛能眨、嘴巴能张、会做哭声、也会做笑声的洋囡囡啦。这些东西,他绝不痛痛快快、老老实实拿给她。总是先拿出来,在她鼻子底下一晃,然后又藏起来,逗得她嘻哈打笑地来抢来夺;甚至当着丫头、老妈、跟班一伙人的面,两个男女竟自无顾忌地滚在一张豆木藤心榻上,闹得鬼声怪气、披头散发而后已。
今夜,还在黄昏时候,三姨太太早由张妈服侍着梳好了一个高耸脑后的爱司头,两边水鬓拖过了耳垂,头发被刨花水抿得光滑如镜。前刘海像一个发面大馒头,高高拱在画得有一指粗细、有棱有角的眉毛上,虽把一片生得太低太窄的额脑显得高了二寸,宽了三寸,但是配上一双单眼皮眼睛,一条塌得看不见鼻梁的鼻子,两片像是被斧头斫成的寡骨脸,一张连龅牙齿都掩不住的、上唇极短的口,到底不算美丽。本来是青春焕发、红白自然的容颜,也着张妈给敷了很厚一层南粉,涂了很浓两片胭脂。粉是一直搽到后颈窝,胭脂是一直抹到太阳穴,白的地方白得不能再白,红的地方红得不能再红。三姨太太不会审美,自己从千秋镜中看来都觉有点刺眼,但张妈偏偏赞不绝口,说,这才是时兴打扮哩。张妈帮过多少大公馆,伺候过多少姨太太,见多识广,能干非凡,由她调摆出来,据说才讨得路大人的欢喜。
可是路大人今夜进来,并不见得欢喜。拿眼角挂了她一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三姨太太经张妈用嘴一支,连忙把一根银白铜水烟袋从丫头手上接过,装着小脚走路样子,——其实她那双未经缠过裹脚布的天足,比她的路大人的脚还大;路广钟绰号路小脚,就因为脚小,走起路来很像跷工不好的小旦。——忸忸怩怩踹到路广钟跟前,把烟袋嘴向他唇边一碰,腻声腻气说道:“我乖乖地跟你装袋烟,好不好?”
“今天晚上别跟我烦,我心里有事。”一把将水烟袋抓过去,险些把她那无名指和小指所蓄的长指甲碰断。
三姨太太并未感到有什么难过。反而是张妈嘟起嘴巴咕哝道:“也是哟!人家三姨太太低声下气想来巴结一下大人的,不想摔了一个倒栽葱不算,还跌了一个狗抢屎。得亏三姨太太脾气好,才受下了。掉成别一个嘛!哼!我看这根水烟袋多半要长翅膀!……”
路广钟眼皮一翻,沉着脸色说道:“张妈,莫在那里讨好卖乖,挑弄是非。我只是不要你们来烦我,我心里有事。”
三姨太太嘻开那张短上唇、垮嘴角的口,把一排龅牙齿全露了出来笑道:“你这个人好没佯①啊!开口心里有事,闭口心里有事,到底啥子事嘛!说出来给人家听听不好吗?”
“我的心事,岂是你们听的!”
“自然啰!”张妈把嘴一瘪,接口就说,“大人的心事就说出来,我们这些人也不配懂呀!大人的心事,想来总是啥子忧国忧民啦,升官发财啦。”又狡猾地笑了笑,“哪里会像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心里不摆事情便罢,若是摆了事情,不是为了要整人,便是为了要害人。嘿嘿,凭你盘问,我们还不是不肯说的。”
①没佯:就是没意思,是四川人常用的语汇。
路广钟瞪起一双小三角眼,定定地把张妈盯着。那神态,极像一头正待向一只抱鸡婆扑去的黄鼠狼。
张妈略微有点吃惊。赶快摆出一副谄媚面孔,嘻笑道:“你是大人大量,千记不要因为我把话说拐了,多我的心哟!”
“并非多心。我看你说话很在行,倒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
“同我商量事情?”张妈哈着腰、拍着手地笑道,“莫非你路大人又看上了哪家寡妇,哪家姑娘,要我拉皮条不成?”
“莫胡说,商量的是正经事。”
“正经事?”
“呃,是啦!因为藩台尹大人吩咐下来,说,赵制台要我再找几桩谋反叛逆的证据呈缴上去。我扎扎实实想了两天,倒想得有几桩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就只没把握哪一桩才投合得上赵制台的心眼。这种事,又不好同别一些没相干的人去商量,所以心里不大宁静。”
“谋反叛逆的证据?……”
“咦?你难道不晓得十五那天逮到制台衙门去关起的那些人吗?”
“咋个不晓得闹得天乌地暗的事情?不过大家都说蒲先生、罗先生是好人,都说赵制台冤枉了好人。”
“好人,好人,好人又不会造反了!”
“蒲先生他们当真造过反吗?”
“只要赵制台认为是造反,就算是真事不虚。”
“那么,还要证据做啥?”
“因为有些绅士吵得凶,一连递了几张呈文,逼着赵制台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看。摄政王也在要证据,赵制台虽指出一些证据,总觉得不大够。可惜联升巷的火,又着消防队扑灭得太快,没有成灾。”他不便说出被巡警道徐樾派人调查清楚之后,露出马脚这一层,“所以赵制台才要我另外找几桩得力证据去,他好出奏。”
“出奏以后呢?”
“嗨!连这都不懂。当然就要办人啦!”
三姨太太插嘴问道:“咋个办?”
“咋个办?”路广钟不由打起唱戏腔调,还比着手势道,“当堂五花大绑,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三姨太太惊叫了一声道:“哎哟!这是没天良的事,不做也罢了!”
路广钟和张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发出一种会心的微笑。
路广钟伸手把三姨太太拉到自己坐的逍遥椅前,把她放在自己膝头上,一只手搂着她那窄窄的肩膊,撑起眉毛说道:“你也胡说八道起来了!什么叫没天良?什么叫有天良?年纪轻轻的,谅你也不懂。等我告诉你:我们做官人的本事,就在巴结上司,能把上司巴结得好,就算有天良,有天良的人,就能升官晋级,并且比那些没天良、不会巴结上司的人来得快。拿我来说吧,我从安徽省老家捐了小小一个县丞功名,指分到四川来,原指望得几次差事,混碗饭吃完事。谁知那时开办警察学堂,我头一个禀请入堂学习。毕业出来,不是及时巴结上周观察周总办,我怎能一下便当上南六区分署的巡官?可见我初入仕途,我就是有天良的。嗣后,在皇城坝破获一桩俄国商人被窃案子,这中间曲曲折折的情节不必说了,可也因为我有天良,才被贺观察赏识,一下就保升到即用知县,并得了巡警教练所提调差事。前年南校场学界运动会上,我炮毛了一下,险些出了大拐。谁知凭了我的天良,反转巴结上了赵次帅,赏识我能替官场争气,是个能员,超次提升我署理邛州直隶州。任满后,连保带捐过班到候补知府,又立刻得了巡警道警务公所提调、总稽核兼巡警教练所总办差事。这且不算,现在赵制台一接事,又立即委我兼任四门总巡查。权柄大得很!虽然巡警道徐观察是我顶头上司,可是赵制台却时不时地把我叫到签押房问话,把东南北三门的保安责任完全交给我,吩咐我有什么事情,直接禀到签押房,不必再由巡警道转。说句不客气的话,巡警道徐观察只管坐在道台衙门里,其实早已是一个管不了事的官儿。拿最近一件事情来看,——许多人还不晓得哩,我现在一并告诉你吧。上前天督院街照壁后面龙须巷失火,烧了一间房子。事情不大,但地方在制台衙门门口,不能不说情节严重。是我把火头——是一个穷苦老头子,靠收荒为活的——已经锁拿到警务公所,安排追究一下,是不是被奸人买通故意纵火?不想督院街百姓竟自跑到巡警道衙门具保要求放人。并唬吓说,若不放人,但凡挨近衙门住的百姓都要搬家,都要巡警道给他们找合适的房子。徐观察原本就懦弱,这回又太疏忽了,没有向赵制台请示,便把人提去放了。放了,又不禀报经过。我为了天良难安,一则也要洗清我的责任,只好到签押房去把事情的前后面禀给赵制台。赵制台很生气,立刻打电话把徐观察叫去骂了一顿说:‘好,好,好!你们现在都要当好人,只我姓赵的一个人当孱头!’并且当着徐观察的面,吩咐我:‘以后有事,不得我的口谕,任何人不准干涉!’并叫我传谕各分署一体照办。这一来,徐观察这个筋斗是栽定了。设若我不趁这时机多多巴结一下,岂不眼见伸手就得的这个道缺,飞到别人头上去了吗?那我的天良何存?所以我今天要想方设计找出谋反叛逆的证据,自然为了天良驱遣,要替赵制台解忧,答报他知遇之恩;其次,也想多立一次功,及时高升一下,也不辜负在宦海中翻腾了这几年。哈哈!我这番话你该听懂了?什么有天良,什么没天良的道理,必须这样讲才对头!”
末了,他还掉头向站在旁边、听得出神的张妈问道:“你是在行的人,评一评,我的话可对吗?”
“你大人随便放个屁都对,何况讲的是有道理的话哩!”
三姨太太偎着他的瘦脸道:“那么,你找到的又是一些啥子证据呢?”
“等我同张妈商量,你就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