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街石板被几十双有力的脚蹴踏得噔噔噔乱响。
一小队提枪在手的全武装步兵从迷迷蒙蒙的夜色中冲了过去。
每个人的脸色是那样难看。
在前头闪避不及的行人,一掌,被攘得老远。狗,一脚头,汪汪汪朝人家屋里窜。
队伍过后,人们也跟着跑。莫名其妙地互问着:“啥子事呀?出了啥子事呀……”
高升官站门前拥挤了那么多人,甚至有老太婆,有中年大娘,顶多的是十岁上下的小娃娃。站房大门没有关闭,可是已经有全武装兵把守,横起眼睛看人,连檐阶边都不准挨拢。
人堆里头有人在问:“那队新军副爷奔进去,搞些啥名堂?”
也有人在答说:“想必是关饷银。”
“今天九月十五。作兴半月关一回,也该明天呀。”
“你在跟别个当账房师爷吗?难道早一天,迟一天,都不行?”
“随你咋说,硬不像是关饷银。”
“为啥呢?”
“你不记得初二那天发饷,只是排起队子点名应声,并没有看见这样刀刀枪枪活像打仗一般。”
“那么,你说他们到里头去,干些啥事呢?”
“我若是晓得,还跟你舅子一样,在这里猜灯谜吗?”
站在旁边听人说话的吴凤梧,喉咙痒得活像有蚂蚁在爬,好几次都想插嘴表白一下他的真知灼见:他认定里面多半在清查那些为首倡议和随声附和的人们;或者已经清查出来,正在审讯。他之所以有点迟疑,是还没有把瘟祖庙的场面和这里联系得起,因为只有一位林大人,断不能忽而在瘟祖庙训话,又忽而在高升站审案。要说林大人才由瘟祖庙回来,可是那一小队武装兵气势汹汹地奔过之际,他曾看见,只管在夜影里未能把所有人的面目服色看清,但像林大人那种与众不同的大官,怎么会混在普通步兵中间看不出来?
就这时,一种震耳欲聋的枪声:砰砰砰砰……从高升站里面爆响起来。
“啊哟!打起来啦!”挤在门外猜灯谜的人,先是呆了呆,接着噼里啪啦像雪崩样,大人娃娃跑了个干净。
吴凤梧没有吓跑。但他非常惊疑,猜不透这枪声的原由。“莫非立地正法,就在高升站里把犯人枪毙了?……怎么会呢?再说军法厉害,即令赵大帅亲自问案,到行刑时,也应明讯口供,叠成文卷,而后才绑赴刑场……并且也不会打了这么多枪?唔!我向来料事都有几成,这回,该不会走了样?……”
好像答复他这句话似的,好几个地方都响起枪声。而且骑兵的马蹄也在石板地上跑震了。口哨之外,还有嘹亮的军号,不知在什么高处,滴答!滴滴答!吹出紧急集合号音。一刹那,人喊马嘶,鸡鸣犬吠,还陆续打了几十枪。
“变啰!”吴凤梧非常惊喜地喊了声。
已经完全进入夜晚。碧油油的天空上,星光不怎么繁。月亮被龙泉山挡住,仅仅照明了半个平原。场街上并不很暗,仍然像在黄昏时候。人家的门户全关完了。龙泉驿场上的居民尚未经过这种事变,枪声一响,大家都躲进屋里。有些顶着铺盖睡在床上,有些直接蹲在灶房的柴堆背后,只有胆大包天的人才敢扒着门缝张望。
看来兵是哗变了,吴凤梧的生意大有希望。但是若不趁机会找着芮克刚,这群满天飞的鸽子,却如何逗得到手呢?
“对!找芮克刚要紧!”
又一小队队伍急急忙忙打从身边走过。除了沉重的脚步和喘息外,还听得见刺刀鞘和水壶碰击的声音。微光中看见走在小队后面的一个人,很像芮克刚。
吴凤梧跳过去冒叫了声:“芮排长!”
果然是他。
芮克刚停了一下,嘻起嘴巴说道:“你可晓得我们拉起了革命旗,敲响了自由钟?”
“咹!革命旗?……”
“一点不错,魏楚藩不肯革命,弟兄伙已经把他枪毙了。我们公推林绍泉林教练官当我们的总指挥。队伍已经集合了,立刻就要开拔,你横顺没事,跟我们一起走吧!”
“走往哪里去?”
“刻下还不晓得。总之,税捐局打了,警察局打了,死伤一大坝,不赶快走不行。今天夜里,必须要赶到简州。”
因为吴凤梧还在犹豫。
“你这家伙太没出息了!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还有啥子迟疑的!”芮克刚看见队伍已进了高升站,连忙压低声气,急急忙忙地说,“林绍泉腿上挨了一枪才答应当总指挥。有些人心里也还是活甩甩的。有啥子话,路上商量,跟着走,有好处……”没等说完。就朝高升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