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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城乡之间(五)

  顾三奶奶跟着几个担河水的挑夫走进北门。虽然瓮城门洞和大城门洞都有几个巡防兵同警察站在那里,也只因为她是个女人,看了她几眼,并没有盘问什么,就让她过去。
  城里街道看来还是同平常一样。就只行人寥寥,一眼望去看不到几个人。
  本来北门这一带,原就不如东南门热闹。好多街道,不但公馆多,大院多,——有些公馆、院子的围墙一扯便是十几二十丈。——纵然有些铺面,也是住家的多,做生意的少。生意也都是小生意。
  热天搭的过街凉棚,今年拆得早一些。像今天这样大的太阳,从早晒到晌午,面街的红沙石板已经热得烫脚。街道都不宽,又没有一株树,顾三奶奶感到比城外热多了。
  大约帘官公所这条街已走过了。街面上做生意和做手艺的铺子多了起来。来往行人已不那样稀疏,三丁拐轿子、对班轿子也渐渐出现。顾三奶奶又热、又渴、又累,很想找家茶铺吃碗茶,歇歇脚。
  还没有走到街口,只见一垛风火砖墙的跟前,围了一大群人,几乎挤满了半边街;并且人声嘈杂,好像在议论什么。
  “啥子事?”她一面加紧脚步,一面寻思,“难道在开演说会?”因为听顾天成说过,罢市以来,街上烦得很,到处都在开演说会。
  但是不像。几十个人都站在一个方向,几十张脸都对着那垛砖墙,并且都昂着头,仰着面,在看什么。
  “哦!原来在看告示。……一定是的……还有些人在念哩。”
  只管围在告示跟前的尽是男子们,有穿长衫的,也有只穿一件汗褂、把发辫盘在额脑上的生意人、手艺人,但顾三奶奶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人堆后面把砖墙一看:嗨!硬是告示。一定刚刚贴出,糨糊还是湿的。一大张白纸上面印着酒杯大的黑字,老远都看得清楚,就只不认得。
  好几个人都在念。尖起耳朵一听,念的是文章,却不明白说了些啥。
  “多半是赵屠户的鬼话!”
  她正待走开,忽然一片声从人丛中涌起:“前头那几位仁兄,你们光是念,也讲一讲嘛!”“对!我赞成讲一讲。”“有些话硬是深奥,比《聊斋》还难懂!”
  顾三奶奶没有开口,心里非常同意。她不走了,并朝前挤了一步,躲在风火墙的阴影里等着。
  前面一个苍老声音说:“这么长的东西,咋个讲得完?”
  几个声音一齐说:“懂得的你就莫讲。”
  “哪些你们懂,哪些你们不懂,又咋个晓得呢?”
  “你只管念,懂得的我们不打岔你;不懂得的,我们说出来,再劳烦你讲一下。”
  又是几个声音一齐喊了起来:“就这样!就这样!……”
  “那么,念,算我的。哪位来讲?”
  “请你一脚带了不好?”
  “不行!……”
  另一个年轻声音说道:“我来献丑吧!你老兄就念下去。”
  苍老声音刚念了一句:“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
  顾三奶奶忍不住喊了声:“咋个不从头念起呢?”
  因为是女人声音,大家都回过头来,争着看她。
  “是个乡下大嫂!”几个人似乎有点诧异。
  “管人家是乡下大嫂,是城里大嫂,这样好的告示,多听一遍也安逸!”旁边一个老头在支持她。
  那个年轻声音接着说道:“莫吵!莫吵!从头再念一遍也要得。我来念吧。……‘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
  顾三奶奶心想:“春煊?……是哪个?”
  旁边那个老头好像懂得她的心意似的,凑着她耳朵,低低咕哝道:“岑宫保是好官!你听他的告示,简直不是告示,简直就是一封家信!”
  “‘……未知吾蜀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固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这几句很浅显,不要讲吧?”
  “这几句我们都懂。你自己不要打岔好啦。”
  “那么,我就一直念下去了。‘……乃者,于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其握手唏嘘之苦,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父老子弟试一思之,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耳!……’”
  “不忙,不忙,这一段请讲一讲。”有人这样说。
  但也有人说:“懂得,不要讲。”
  在顾三奶奶旁边的那个老头高声说道:“说不懂,又像懂;说懂,又不像很懂。大致讲一下,倒好!”
  顾三奶奶看着他,连连点头。
  是那个苍老声音说:“只能大致讲一下。当然不能像讲书那样讲法。老兄请讲嘛!”
  “我讲?不是一脚带了吗?”
  大家都说:“随便哪个讲,都使得。莫再耽搁时候。我们要听他后头说些啥子要紧话。”
  还是那个年轻声音说:“前头这一段,并没啥子意思。只是说,他想不到为了现在这件事,同我们见面,他心里难过得要哭。下面一段说,他本不打算来的,因为想着我们正在受苦,他所以奉了上谕,便动身来了……”
  “他告示上说过上谕叫他来做啥?”
  “没说明白。你们听嘛,他只是说,‘……春煊衰病侵寻,久无用世之志。然念及蜀事麋沸,吾父老子弟正在颠连困苦之中,不能不投袂而起。是以一朝奉命,不暇再计,刻日治行,匍匐奔赴。……’”
  登时就有人议论起来:“只是说奉命,到底奉的啥子命,也不说清楚。”
  在顾三奶奶旁边的老头又发话道:“你着啥子急啊!前面没说,后面他总会说的。……莫打岔了!那位先生请念下去好啰!”
  于是那个人又摇声摆气,打起调子念道:“‘第沪蜀相距六千里而遥,断非旦夕可至;邮电梗塞,传闻异辞;苟不为耳目之所闻见,何能遽加断决?则此旬日间,吾父老子弟所身受者,又当如何?此春煊所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也!……’”
  念的人刚一住声,就有人喊道:“讲一下。”
  是那个苍老声音说:“我说,这些都是空话,不大懂也不要紧。下面才是正经文章,要讲,倒是从下面讲起的好。”
  “对,对,这一段不讲也可以。”
  顾三奶奶不同意这样做。她明白岑春煊这一来,关系很大。说不定就关系到她新繁乡间,当然也关系到顾天成的前程。她今天运气好,一进城就碰见这张告示,她怎么不想把告示上的一字一句全弄清楚?至少,她回到乡间去摆谈起来,也才更有平仄。不过大家都急于要听下面所说的要紧话,她也不好再出头主张,只把旁边那个老头瞅了眼,便凝神静气地听那念告示的人念道:
  “‘今与父老子弟约:自得此电之日始,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勿生疑虑。其一切未决之事,春煊一至,即当进吾父老子弟于庭,开诚布公,共筹所以维持挽救之策。父老子弟苟有不能自白于朝廷之苦衷,但属事理可行,无论若何艰巨,皆当委曲上陈,必得当而后已。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复有所瞻徇……’”
  当下懂得文义的人都一齐欢呼起来道:“好呀!岑大人真是好官!……照这样办下去,大家还有啥子话说!……又找我们善言商量,又把我们苦衷表白出来,还能不顾情面,替我们伸冤,这还有啥子说的哩!……岑宫保硬是好官!”
  这样一来,连顾三奶奶都懂得说的什么了。大家不再要求讲解,却要求再念一遍。
  念告示的人也像高兴了,念的声音越高,越有腔调,越能帮助大家对文义的了解。
  “‘父老子弟果幸听吾言,春煊必当为民请命,决不妄戮一人,朝廷爱民如子,断断无不得请。如其不然,祸变相寻,日以纷,是非黑白,何以辨别?春煊虽厚爱吾父老子弟,亦无术以处之。吾父老子弟其三思吾言,勿重取祸,以增益春煊之罪戾!……’”
  “岑大人的话,我们咋个不听?不过‘朝廷爱民如子’这句话,却没有说对。”
  “岑宫保是做官的人,他咋能说朝廷的坏话呢?我们倒得原谅他。只看他来了后,是不是照他说过的话做。”
  “别的不管,光听他父老子弟、父老子弟的,真喊得亲热。他妈的赵屠户,就连这点假故事,都不肯做。你们说,可不可恶!”
  “你们还是摆龙门阵呢?还是要听下去?要听下去,就莫再讲话了!‘……即有一二顽梗不化之徒,仍复造谣生事,不特王法所不容,当为吾父老子弟所共弃,宜屏弗与通,使不得施其煽惑之技,而春煊亦将执法以随其后矣!……’”
  念告示的声音停了下来,因为没有人说话,大概对这种官腔,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趣吧,于是那声音又继续念道:
  “‘至蜀中地方官吏,已电嘱其极力劝导,勿许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
  又是一片喊好的欢呼声。
  顾三奶奶特别把身旁那个老头捞了一下,悄悄说道:“老大爷,岑大人是不是说,他已经打电给地方官,不准他们乱逮人,乱搞堂?但煞果一句话,又是啥子意思?”
  那老头腰有点弓,背有点驼,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黄铜顶针,汗褂胸襟上撇了两根一大一小的洋针,都带着线脚。不消说,是个能够挂帐、能够写飞子的裁缝师傅。他着眼囊有点浮肿的眼睛,把顾三奶奶瞄了一下道:“你这大嫂猜得对。煞果一句嘛,大约是说,不要再害我们百姓了。……听啰,莫打岔!”
  “‘春煊生性拙直,言必由衷,苟有欺饰,神明殛之!……’哈哈,岑官保赌起咒来了。‘……吾父老子弟幸听吾言乎?企予望之!’”
  “完了吗?”好多人都在问。
  “咒都赌了,还不完?”
  “告示倒作得好,就只没说明白,他到底是放了四川总督而来,还是专门为了查办目前的事情?”
  “当然是查办赵屠户的。所以才说,一切事情都等他来了解决。要不是钦差查办大臣,他有这大的权柄吗?”
  “若果岑大人来了,赵屠户包管要背时。”
  “背时的,恐怕不只一个姓赵的吧?”
  “说得对。还有周秃子、田莽子、王壳子这伙狗头军师哩。”
  “难道路小脚这个害人精,就跑得脱吗?”
  太阳已经偏了西,热气觉得更逼人。前头一伙看告示、听告示的人还没有散,两头街上又跑来了不少的人,都向着砖墙涌去。还一面吵吵嚷嚷地问道:“当真是岑宫保的告示吗?”“岑宫保当真要回四川来了吗?”“狗日的赵屠户也歪够了!岑宫保来了,看他狗日的还敢不敢歪?”
  就这时候,一乘小轿走来。轿夫几乎喊破喉咙,才喊开一条路,挤过了人丛。
  顾三奶奶一看,是轿门向后抬着的空轿,便抓住轿竿,要他们把她抬到中东大街她哥哥的铺子上。
  轿夫起初不肯,说是不顺路。经看告示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顾三奶奶是个不讨厌的女人,大家才义愤起来,帮了这个大忙——又经那个老裁缝做好做歹,讲成四十个制钱,连茶钱在内,顾三奶奶还先把轿钱付清楚了,是四枚紫铜的当十铜圆,并不是掺有毛钱的小钱。轿夫方把轿子打了个颠倒放下来,让顾三奶奶坐进轿去。
  一路上,轿子还经过三处贴告示的地方,都很挤。
  轿夫抱怨说:“哪个人的鬼告示,会招了偌么多人来看!”
  顾三奶奶在轿子内笑道:“是岑大人的告示呀!”
  “哪个岑大人?”
  “岑春煊岑制台。现在是钦差大人,要来四川查办赵屠户的。”
  “这么的!……伙计,快走几步,把生意交了,我们也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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