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楚用正躺在竹席上好睡。王文炳走来撩开蚊帐,把他喊醒了。
“快起来,一大早晨了,还在睡懒觉!”
“啥子事,叫我起来?”
“咦!忘了吗?前天不是约好了,到南校场去?我特特跑来找你哩!”
知道推不脱,他只好起来,用陈茶漱了一下口,将就洗脸盆里的冷水潦潦草草洗了脸。连招呼都来不及向罗升或何嫂打一个,汗腻腻地披上蓝洋布长衫,揣上纸烟,挟了把新买的黑绸洋伞,便随着王文炳向半边桥走去。
天上遥远地方,已经隐隐约约响起了几声闷雷。仍然同昨夜一样,没一丝风,只是在清晨,燠热稍为好一点。才走过半边桥,那条拖在脑后的粗发辫业经巴住了背心。
楚用把天上没有缝隙的乌云一看道:“在这样天气里开会,不怕大家淋雨吗?”
“怕淋雨?那就算不得角色!何况不一定有雨。”
“眼看就要下来了,还说没有!”
他们并未把脚步放缓。从陕西街向汪家拐走的人,一群又一群,好像都未注意到要下雨。
来到了南校场。那年开全省学界运动大会时,足容七八千人的操场坝,差不多有上千的人了。
今天会场的布置也别致:场中心搭了一个有篷高台,东西南北四角。也各搭有一个台,比中心那台小一些,也一样挂有素彩,设有蒙上白布的大餐桌。上千的人嘈嘈杂杂地散在高台四周,不知说些什么。高台上已经有了许多人。
“为啥搭五个台子?”
王文炳道:“一个台上讲话,站远了的人听不见。这里不像三义庙、江南馆那些戏场,四面有遮栏。干事会才研究出这个办法:中心高台只作发号施令、奏军乐、设灵位的地方,演说就到四个小台上,这一来,随便你站在哪里都听得见。”
人渐渐来得更多。一些有经验的人都离开坝子,从斜土坡爬上城墙。还嫌三四丈高的城基不够高,更攀上拦腰高的女墙上面去站着。
王文炳推着楚用道:“你的个子高大些,使把劲儿,我们挤到高台上去。罗梓青先生、别的三个部长、一些干事、董事、代表们都在台上,我听他们说过。”
“去做啥?我们并没有特别职务,仅只普普通通一个会员,一个股东。”
“不然!正因为我们不能把自己看成是个普通人,所以我们须得挤上台去。”
“我不去!”
“为啥?”
“程伯皋是部长,当然在那里,若是问到为啥不回新津,难得说话。”
“噢!是这样!告诉你,吴凤梧这个人,我已经介绍给他们,他们认为可以。说不定开完会就要找他去。……哈!说着曹操,曹操就到。看!那不是他?……”
吴凤梧也看见了他们。还隔十丈远,就嘻开一张海口在跟他们打招呼。看见王文炳拿手招他过去,他横着身子就往前撞,毫不经意地一脚踩在一个身躯肥短的老头儿的脚背上。
“哎哟喂!我的脚呀!……嗨!你这人慌啥子,走路也不带眼睛!”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肥敦敦的肩头上,披了件铜钱厚家机布的对襟汗衣,没有领子的老样式。一条花白小发辫盘在半秃的脑顶上。上唇剃得精光,看不见一点儿胡子茬儿,脸颊上又红又黄的皱皮肤越显得沉甸甸地亸在嘴角两边。一双老年人应有的水泡眼,此刻睁得圆彪彪的。酒糟鼻尖和过宽的鼻胆上沁出很多汗珠。
一望而知是个手艺人。
“得罪,得罪,没看见,请不要多心!”这几句应该有的话本已到了吴凤梧口边。也因此,才吞回肚去,还故意起两眼,凶神恶煞地把另外几句话喷在老头儿的脸上:“好狗不当路嘛!哪个叫你老家伙倒呆不痴地待在这里!不踩你,踩狗!”
老头儿已经冒了火的,这下更像泼上一盆油。立即把手上一把又大又重的雨伞,向吴凤梧光头上敲去;一面痰吼吼地叫道:“你才是狗!老子就打你这条瞎眼狗!”
“要动手吗?老狗日的!……算你遇着了好人!明年今天是你死忌!……”
他刚咬紧牙巴,伸手把老头儿的通红而又臃肿汗湿的咽喉封住时,两只膀子上,忽然吃人重重一拍。同时,听见王文炳的声音在耳边喊道:“文明会场,不许动粗的!”
楚用也拖住他手臂道:“怎么动起手来了!不对!不对!”
“我先出手吗?”吴凤梧红着脸向四周看热闹的喊说:“谁没看见那老狗日的拿伞打我!你们看,包都打起来啦!”他故意用手把额脑揉着。
老头儿喘着气,也斗着在吵:“他骂得我好!……大家看见的,踩了我,还骂我!……好个横人,哪像吃油盐长大的!”
若非王文炳、楚用横身插在中间,一面劝解,一面说理,两个人还不知道要吵多久。同时,幸亏吴凤梧有顾忌,让老头儿略为占了一点上风。看热闹的人也在仗义执言,把两方面都刷了一些石灰。使两方面都有了面子,能够下台。其实,真正解纷的还是雨。
一阵闷雷过去,接着是风,接着就是大点的雨。雨一来就猛,就密。大群的人一下就像掐了头的苍蝇,嗡一声,乱了阵。有的在叫喊,有的在哗笑,有的一面骂脏话,一面在跑。有的不跑,只争先恐后朝台子下面钻。这倒比攀上台子去的还妥当。台上篾篷,在大雨时节会漏,在台子的木板底下,只需把鞋袜一脱,裤管一撩上小腿,平安得很。
楚用的黑绸伞带好了。但是遮上两个人,也只能保得头发不湿,肩头和背心是顾全不了的。而且绸面不太厚,雨过猛了,毕竟有点溅,实在不及老头儿的那把又大又结实的油纸雨伞顶事。
老头儿这时,业已心平气和,汗也收了,脖子也不粗了。把双老家公布鞋撇在裤带上,赤脚打着雨伞,萧萧闲闲地走到中心高台前来。台上,不消说也和那四个台子一样,挤满了人,一看都是穿长衫的,躲在台下的人更多。撑着洋伞、雨伞,也有戴斗笠,戴宽檐帽的,多在高台四周荡来荡去,不肯走。估量一下,差不多有百十人。
雷越响,风越急,雨越大,躲雨的人好像越发看准了是白雨,不会久。
果然,半点多钟过去,雷走远了,风也弱了,雨并没有停住,仅只雨点子稀了些,也小了些。乌云倒成了阵,看得出一团一团地像疯狂的狮子,在半空中,在变灰白的云底子上翻滚。
高台下面的草地上,雨水不是在地面上流,是在朝泥巴里钻。晴久了,草根泥巴都很渴,一场白雨,刚够它们喝个饱。赤脚踩在潮湿的草地上,倒舒服。打伞的、戴斗笠的、戴草帽的人都渐渐涌过来成了一大堆。
雨势更微小了。人堆中间忽然冒起一片不耐烦的声音:“开会嘛!开会嘛!……咋还不开?快晌午了!还等啥子?……”
高台上穿长衫的人转来转去,忽又挤到一处,好像商量什么。
一个又矮又瘦的人忽然跑到台口边,仰头把天上看了会儿,说道:“似乎不会住!”因向台下喊道:“顺延一天,好吗?”
众人还没答话,老头儿的苍老而又带痰的声音吼了起来:“我才不赞成!……”
接着是乱嘈嘈的:“不赞成!不赞成!”“安心来开会的,怕雨吗?”“开啰!开啰!雨快住了,打不湿你们的!”“雨嘛,又不是刀,怕个卵!”“不赞成!……快点开啰!”
台上也有人声,大讲小说的,只是听不见。一会儿,那个又矮又瘦的人又站在台口上,挥着双手喊说:“服从多数!……决定继续开会!……同胞们!……”
台下一阵巴掌,以为他要演说了,他却车过身去,向着台上说:“那么,摇铃!……军乐队预备!……”原来他才是司仪。
乌云不住向西南方展开,微微吹起北风,雨更小了。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从操场坝的四周,渐渐到街上,渐渐到城墙上,到处都是铜铃在响。
高台的右边排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铜管乐器加上大小鼓,也威威武武地奏了起来。
场面一下就改观了。挤在高台上穿长衫的人纷纷下来,不怕打湿鞋袜,竟自冒着小雨,从潮润的草地上分散到四个小台上去。一部分人也居然加入到台下人堆中。
台下人堆,更由于在台子底下的人都又钻了出来的缘故,也增加到几百人的光景。
铜铃还在响,军乐还在奏,人还有来的。
老头儿这时恰又同楚用走到一处,是在靠西边的那个台子跟前十来丈远处。那里的人更不多。
“你这位先生贵姓呢?”老头儿瞟了他几眼,忍不住这样开了口:“还有同你在一块的那位戴眼镜的?你们好像都是念书的学生?……莫怪我说,念书人到底懂道理,再也不像那个横人。我倒不晓得他是干啥的,硬没遇合过,欺负了人,他好像还在理!……刚才不是你们拉劝,我硬想把老命同他拼了。”
楚用笑道:“过了的事,说它做啥!”随即把自己和王文炳的姓名告诉了他,并问他的姓名。
“贱姓傅。招牌上叫傅隆盛。盐市口开伞铺的。”
楚用把他那把业已收了起来倒提在手上的大雨伞看了一下道:“难怪我说你的伞这么好,原来是自己做的。”
傅隆盛一下就笑逐颜开,把开了缺口的、黄中带黑的牙齿也露了出来道:“你先生倒是识货的。不是夸口的话,从盐市口到皮房街,那么多的伞铺,论生意,都差不多,论到货色,哼哼!隆盛号的,倒要一些人比咧!为啥这样说呢?就因为敝号的货色,材料是材料,功夫是功夫,门门认真,个挑个打。价钱虽贵一点,但是对得住买主。所以敝号生意,二十多年来,细水长流,买主多是老买主。再不像别家短命生意,买主上一回门,永远不回头。”
他并且把楚用的洋伞要过去。撑开,扭个车轮转,收拢,手法非常老练。递回后,才摇了摇头道:“我劝你先生还是买一把本地伞好。本地做的洋布伞,多结实!你看,外国东西,洋盘货,中看不中用,拿在手上轻飘飘的。衣子太薄,不说遮雨不行,恐怕连太阳都遮不住……”
“哦!找了半天,你先生才在这里!王先生呢?”
原来是吴凤梧。手上只一把蒲葵扇,不但蓝布长衫是干的,连脚下一双新置项下的厚皮底青布朝元鞋,好像也不太湿。他的本事真大。
傅隆盛登时咕嘟着嘴,两只水泡眼也鼓了起来。
楚用生怕他两人又要争吵,连忙说:“要开会了,秩序要紧啦!王文炳在中间台子上,他正要找你。最好赶快去,免错过了,误事。”他想借此把吴凤梧支开,可是吴凤梧偏偏不走。
四个小台上同时吹起口哨:哗儿!——哗儿!还没有吹完,中间高台上的军乐又奏起来:军乐没奏完,铜铃又在叮当!——叮当!真像要开会的样子。
果不其然,四个台前都有巴掌声,四个台上都有人在演说。
楚用向西台上一望,道:“噢!这台上是邓孝可先生。”
吴凤梧、傅隆盛几乎是一齐在说:“哦!邓孝可!”
中等身材,尖嘴尖脸的邓孝可,穿了件细白麻布长衫,站在大餐桌前头的台口上,指手画脚在说。声音不大,地方又敞,稍远一点,只能零零落落抓住这样几句“……郭烈士死矣!……郭烈士竟死矣!……郭烈士胡为而死?……川汉铁路……国有政策……盛宣怀……端方……卖国条约……路不能保则川亡!……则国亡!……郭烈士以死为殉。……郭烈士精神……郭烈士何尝死!……郭烈士永存!……郭烈士……郭烈士……”
傅隆盛向楚用问道:“原本说是欢送啥子代表嘛,咋个又搞出一个郭烈士来?”
“高台跟前不是贴了张泥金纸,写着郭树清烈士追悼会吗?”
“哦!追悼会!……北边台上那个演说的大胖子是哪个?”
“是罗梓青先生。”
两个人又几乎是一齐在说:“!就是他!”
两个人又几乎是一齐移动脚步,在向北边台子跟前走去。楚用只好跟着他们,为的是不要他们扰乱秩序;这时节,会场里的人毕竟没有下雨以前多,而又那么肃静,要是吵闹起来,会惹起众怒的。
北边台上的演说,已若断若续传来了。
“……郭烈士是为了国家,为了四川人民,为了……先我们而殉路的烈士!我们这些后死者,若是……同胞们!请想一想!……怎么对得住郭烈士,又怎么……四川人民!同胞们!死,并不足畏,但是……死得有价值……光荣……名垂万古!……万众一心……只要能够保路废约,那么,同胞们!……郭烈士便瞑目了!……与其当亡国奴,勿宁死!……同胞们!我们要誓死力争,不达目的……”
吴凤梧轻声地,好像在向自己说:“都说他会哭,十回演说九回哭,今天正好哭,为啥又不哭呢?”
已有几个人车过头来注视他。倒是站在他身旁的傅隆盛并没听见,因为他正全神贯注着罗梓青那张一开一阖的嘴,和那并不十分响亮而又微微颤动的声音。
楚用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个人又在哭、又在叫的嘶哑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拿眼睛一寻找,原来在南边台子上。
几个人在互相询问:“是哪个?是哪个?……”
一个眼力极好的人,车过头去凝神一看道:“哦!像是总务部部长彭兰村!”
立刻有人接着说道:“包管是他,我听出了他的声音。”
“也难说,”又一个人插嘴,“程伯皋的声音,就差不多。”
“那才不同哩!程伯皋是下川东的调门,开口么子,闭口么子,很容易分辨。彭兰村是南路腔口,我听熟了。”
“那么,王又新也是双流人,敢莫是王又新在演说?他这个人也是爱哭的。”
楚用忽然省悟道:“那面是南方,南方台子上恰是彭兰村在报告。你们没看见中间军乐台前巴的那张布告,不是明明写着:东台由讲演部长程伯皋报告,西台由文牍部长邓慕鲁——就是邓孝可报告,北台由交涉部长罗梓青报告,南台……对!一点不错是彭兰村,他是总务部长……”
话头立刻被吴凤梧接了过去:“嗨!难怪大家都说今天的会重要。原来讲话的人都是部长。部长的资格多高呀!”
有人正待驳他,忽然四方八面又是口哨:哗儿!——哗儿!——哗儿!
大家一注意,才看见北台上作报告的交涉部长、同志会会长罗梓青,已经不在台口,而是在大餐桌后面,正拿着一叠纸和几个像是办事员模样的人在说什么。原来楚用他们几个人说话去了,没听见报告完毕时,还拍了几下巴掌。
哨子还没吹完,接着是中间高台的军乐;军乐还没奏完,接着是叮当——叮当的铜铃;铜铃还没停止,那个又矮又瘦的司仪又跑到高台台口上,大声吆喝起来:“礼毕!……说错了,说错了,是追悼会礼毕。……咳!各位同胞注意!……咳咳!……现在由各部部长报告本会半个月以来进行的状况。……咳!……雅静!大家雅静!……各就原位,莫走动,莫走动!”
又是一样场面。
罗梓青手上拿着一大叠十行纸,仍然走到北台台口,像在咨议局演说台上说话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本会从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来……”
他报告了在省城开了多少次演说会,各街各界成立了多少同志协会。报名加入同志会的,约莫有多少万数人,一直到今天,还不断地有人来报名。又报告派出去的联络员、交涉员、讲演员共是多少人,在各州县、各乡镇前后成立的同志协会有多少处。“不但本省重庆、顺庆、泸州、嘉定这些大地方都成立了同志协会,就连北京、上海、汉口有四川同乡会的地方,也都成立了。我们还推举出多少位代表到省外去。今天要欢送的只有三位,其余几位早已走了。同胞们!今天要欢送的三位代表当中,受了本会严重托付特别到北京去叩阍请愿的,是刘声元先生!……”
台子下面一下就活动起来:巴掌拍得噼噼啪啪,还有很多声音在喊:“欢送代表!欢送刘先生!……欢送!……”
罗梓青把捏在手上的一叠纸连连挥动着,叫道:“同胞们注意!欢送会随后才开,现在是报告会。今天是三个会呀!最后才是欢送会!……同胞们!现在我再报告……”
接着他报告了半个多月来,因为同志会的活动而发生的一些效果:“人心奋激若此,足使宵小破胆。有跳井自杀来勉励会众的;有破指流血来表示决心的;有五天工夫赶了一千一百多里长路来赴会的;有六十多岁的老教官甘愿为会亡身的;有十三岁的女孩子誓死愿随代表赴汤蹈火去叩阍的;有几岁的小娃娃把买糕饼钱积攒起来,交给会员的;有丢官不做来帮助会内办事的;有把半生唱戏蓄积所买的田产捐为会费的;有原本是客籍,入会后声请改为本地籍的;还有美国传教士,也亲自来会问询有没有要他出力帮忙的事情。……总而言之,众志业已成城,只要大家坚持不懈,哪有感动不了圣明,废除不了条约,争回不了路权的道理?”
又是一阵巴掌,又是一阵喧嚷。
喧嚷并不是一阵,而是一阵过了又是一阵。
罗梓青现在报告到一篇细账,从某月某日起,发了多少封信。意思想要大家知道同志会的声光到底有多么大,同志会的关系到底有多么广阔。不过在台子下面的听众已经不耐烦起来,有百十个人的声音竟自从零乱的喧嚷当中,参参差差组合成为一种差不多的同义语言,射向台口,射向最负人望的罗梓青。
“莫再报告这些细账啰!报了一长篇,有啥意思!……还是讲点大道理吧!……讲点本会宗旨!……讲点我们该咋个做!……还要讲点新闻,讲点报上没有的新闻哟!……”
要他抛开账目的报告来做这些题外文章,那倒搔着罗梓青的痒处。他有好几天没在三义庙这些地方痛哭流涕演说了,想来也有点技痒,正当他握着那叠厚纸若有所感地眨着眼睛时,台子下面潮动得更凶。
他把右手向前一伸,声音一沉,刚说两句:“我们要严守秩序同胞们!……”
其他三个台子上已不先不后吹起了哨子:哗儿!——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