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汉铁路公司董事局正主任董事彭兰村打起他一贯向学生讲书的声调,一板三眼地把开会词说完之后,疾速掉过身去,对着官员座那方面,把手一拱,高声喝道:“请督部堂赵大公祖演说!”
全会议厅六百多座位上的眼睛,一下子都大张起来;六百多座位上的耳朵,也都竖立起来;扇子也停止了摇动,只有一些老年人的咳嗽声没法完全平息。
官员座上今天也齐扑扑地坐满了正印官,从布政使尹良起一直到成都县史九龙,平日从不会在铁路公司看见的人,今天都长袍短褂、穿靴顶帽地露了脸。
昨天一场暴雨,今天大晴,到底是盛暑时候——闰六月十一日,还是不算凉快。
盛暑时候,官场照例免穿袍褂。但今天赵尔丰仍然在纱花衣上面套了件青纱大褂,仍然悬着朝珠;纬帽官靴、红顶花翎,那更不要说了。从冠戴穿着上便表示出他对头一天开会的特别股东大会是很重视的。
长方形的脸比起三年前确实苍老一些,八字胡须也越发花白,只有一双圆彪彪眼睛还不像六十岁老人,顾盼起来,真像吴凤梧所说,有一股杀气。
当他从座椅上站起,几步迈至台口,步履还显得轻健。
两只马蹄袖向下一弹,也未鞠躬,也未点头,只拿眼睛向会场里一扫,便阴沉沉地说起话来:
“今天开会……”
直到闰六月初八日,赵尔丰才到达成都。全城文武官员齐集武侯祠迎接着,威威风风簇拥到制台衙门。当天就接印,当天就传见全城文武官员,虽说仪式简单,已把旧日的繁文缛节免除了不少;只由戈什哈把要传见的人依着官阶品级,排成次序,用手本引到大花厅,三揖之后,各个应酬几句,端茶送客,可是也费了不少时候。
进入签押房,刚刚把公服脱去,执帖跟班又递上一大叠手本。
赵尔丰斜着眼睛一看,梅红全柬上写的蝇头小楷,原来都是督院内的幕僚们。比如农工商科参事候补道楼黎然、法科参事候选同知徐瑁、学科参事即用知县孙锵这一些,都是历任四川总督衙门内的文案师爷、刑名师爷。从锡良任四川总督时候,就由幕而宦,充当起督院幕僚差事,而且是目下官场中有名望的人物,算来还是老属员,应该接见的。何况其中尚有二哥赵尔巽特别赏识,认为才堪大用的度支科参事候补道俞大鸿、陆军科参事候补道李克昌、新调民政科参事候补道饶风藻几个人,正打算重加倚俾的,怎么可以不接见?好在是签押房私见,可以不穿公服,遂吩咐出去:“请各位大人大老爷便服进来!”
两天都在会客,两天也都谈到当前铁路事情。就官场中间的意见看来,就不像在路途中所闻那么简单,原来还是很庞杂。以前认为四川绅士容易对付,并且认为胡雨岚已死,哪里还有像他那样的硬人?不料在初十日接见了铁路公司总理曾笃斋、董事局正主任董事彭兰村后,才恍然三年以来,世道变得真凶,以前大家所讥诮的川耗子,看来真个变成川蛮子了!那么,在路途中和侄儿老四、儿子老九等所商定的办法,恐怕得另行订定。
据彭兰村会见他以后向蒲伯英他们讲起来,还有点抱怨曾笃斋的言谈未免太软弱哩。
他们那天去禀见,具有两个目的,一是探探他的态度到底怎样,二是要求他在头一次股东会开会时一定要莅会演说。
作揖之后,两个人先给他贺了荣任之喜。彭兰村接着满面含笑说:“说到川汉铁路,四川人民实在万分感激大帅的恩德,所以四川人民盼望大帅出来,确有大旱之望云霓的样子。”
“这是如何说起的?”赵尔丰倒有点诧异。
“噢!大帅难道忘怀了?川汉铁路公司董事局原是大帅上次护院时开办的呀!自从有了董事局,公司的庶事才算有了条理,也才没有再像施典章那样独断独行把铁路款子放给私家银号,一倒几百万两的事情。尤其是前年排除众议,采纳了李稷勋京卿的主张,决定先修宜渝一段,从险工着手。如今居然打出路基一百多里,川汉铁路观成有望。四川人民把这些归功于董事局,都晓得董事局是大帅开办,董事局章程又是大帅手订,饮水思源,怎么不感激大帅恩德?”
赵尔丰不由翘起须尖开颜一笑道:“不错,开办铁路公司董事局,我确实劳了一点神。四川人能记得这件事,那就好啰!……”
开端还好,彼此都有意暂不触及争路本身。彭兰村乘势说明特别股东会开会,商定议事规则,并选举正副会长,一定要请他去演说。赵尔丰说道:“我在关外就听说股东们在省城开会,大概从四月中旬起的吧?算来五月、六月、闰六月,到目前一百多天了,日子不为不久,为何还议不出个结果?现在又开起特别股东会来。我先要问一问,这是什么缘故?”
彭兰村还是带着笑说:“大帅有所不知。按照先皇帝——德宗景皇帝钦定的商律,但凡公司财产有所变更,股权有所转移,都非经过全体股东会议通过不可。三个月来固然开了几次会,但都是驻省股东未经董事局正式召集,自行集合的临时股东会,它不能代表全体股东的意思,只管听听事情经过,却不能议决重大事情。所以按照商律,先皇帝——德宗景皇帝钦定的商律,董事局才在五月间决定召开一个特别股东会。特别股东会就是常年股东大会以外特别召开的。它的职权等于全体股东大会,但凡公司财产的变更,股东权利的转移……”
“不用多说了。我再问,特别股东会为什么又不早日开会,一直拖到现在才开?”
“大帅明鉴,职绅们何尝不想早点开,但是来不及呀!一则是四川地面辽阔,东西南北动辄一二千里,公文来往,就不稽迟,也要个把月时间。再则,股东那么多,哪能人人来省,必须推举代表。代表如何推出,代表名额、代表资格应如何规定,这已经要往返磋商了,而且股东们对所会议的事情有何意见,有何主张,还须分头开会议出一个纲要,交与代表,这又要一些时日。因此,董事局在五月正式发文,到现在闰六月十一日开会,算来也才两个多月,并不太久。”
赵尔丰有点不大耐烦样子,本不打算在这里说的话,竟自忍不住了:
“开股东会是一事,朝廷叫公司交路又是一事,你们尽可以交了路再开会,也可以一面交路,一面开会。这样做,岂不公私两便?朝廷也不再责备你们。你们偏偏拒不奉诏,一味推到召开股东会来解决,未免说不过去吧?”
“不然!路权之交出与否,就是钦定商律上所说的公司财产变更、股东权利转移,那只能等股东大会开了才能决定。公司和董事局没有这种权力。要是不经过股东会决定,而公司和董事局竟自代庖做了主,就算违犯钦定商律,职绅们担不起这种干系!”
“这些都是推口话,我明白全非你们的真意。你可知道我也是川汉铁路股东的一分子吗?我是买过几股股票的。凭我股东资格来说,我就赞成你们赶快交路。因为你们到底算是替朝廷办事的人员,心目中绝不能只有股东,便无朝廷。何况股东也是朝廷臣子,朝廷既能把铁路交与臣子们去修,朝廷也就可以把铁路收回去。我想股东中识大体、明大义的人一定不少,你们只需把朝廷俯念川民疾苦的道理讲明,股东哪有执意不从之理?并且凡事有经有权,你们徒知守经而不解达权,贻误国家大事,不能说就没有干系。”
一篇弯弯道理,说得彭兰村毛焦火辣,正思索如何驳回他几句,不想赵尔丰却误会了,以为已把这个有点桀骜不驯的老酸说服。一时高兴,遂顺口把咨议局、同志会一班绅士不客气地批评了几句,说这班人有点近于不安本分,无故生非。
彭兰村等他刚住口便忙说道:“大帅不能这样说!四川绅士之反对铁路收归国有,只因四川人民吃亏太大。四川人民节衣缩食,累积到一千多万两纹银用来修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现在朝廷红不说、白不说,只逼着人民把路交出,并不说一句偿还这笔款子的话,这行为,何异乎强盗之抢人!……”
“!什么话?你敢毁谤朝廷是强盗吗?”赵尔丰登时马下脸来,大有借故开花之势。
曾笃斋年龄大些,做过州县,又做过京官,摸得够大人先生们的脾气。因才接着说道:“彭绅怎敢毁谤朝廷,那是他一时不检,失了言。我知道彭绅要说的,只是邮传部盛大臣一人而已,这倒要仰祈宪台大公祖加以明察!……”
接着曾笃斋便委委婉婉说了下去。说的是:皇上现在还很年幼,国家大事除了摄政王总揽其成外,还必须各部大臣公忠体国,各尽厥职。这样,才能把国政理好;这样,也才能使皇基永固,天命长存。但是盛大臣主持路政,却没有想到这上头。这里有六句话,恰好道出盛大臣的所行所为,那就是:“私而忘公,无中生有,一意孤行,不察舆情,蒙蔽圣聪,败坏法纪。”这样下去,当然只能为朝廷敛怨了。现在四川人不满意盛大臣的,倒不完全在铁路国有政策,激烈反对他的,也不纯粹是情同卖国的借款条约。质而言之,只缘对待不公而来。因为同样是人民出钱修的路,既然都收归国有了,为啥在对待民股上又有分歧?广东、湖南的民股全部偿还,湖北、四川的民股却不偿还。湖北路款三百多万两,民股不过三分之一,即令分文不还,人民吃亏不大。四川路款一千五六百万两,十九以上是租股,既是说十九以上的钱,都是四川人民的血汗钱。其中已有几百万两花在三峡险工上,路基业经打出一百多里,一旦路被收去,钱哩,也无着落。这样不公道的对待,四川人民怎能心悦诚服!若不群起呼吁,那倒反而不美了!古人有言:人穷则呼天,天道渺茫,呼之未必能应。又言:人穷则呼父母,父母伊迩,难道能够忍心坐视,不一援手吗?老公祖服官于四川已久,恩泽早及下民,现又荣任封疆,四川人正有所怙恃,伏望老公祖爱民如子,垂怜是幸!
赵尔丰的脸色也才开朗起来,微笑说:“这才是话呀!王采臣移交过来的往复文电,我已看了,盛大臣、端大臣以前曾有电报论到退还股款。看来,邮传部、度支部对于川款不是不退,仅仅是办法尚未商定。这点,老兄倒可转告股东们,叫大家只管放心,我一定要为四川人说话的。”
彭兰村虽然事后訾议曾笃斋的话说得没骨气,可在当时听见赵尔丰末后几句话,还很为高兴,临到告辞,尚说了句:“十一日开会,务恳大帅驾临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