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雅堂随着高金山走进大厅耳门,黄澜生业已迎到短廊上,映着高金山手上掌着的那盏鱼烛风灯灯光,忙不迭地问道:“雅堂兄,这时候光临,莫非有什么事?”
“别没的,适才得了一桩新闻,特来奉告。”
“只是一桩新闻?”
“却不是普通新闻,是一桩值得我们研究的新闻。”
“那么,我们在小客厅坐谈好了。高金山先把洋灯点燃。”
“二妹睡了吗?”
“我们就枕尚早,她正在经佑小儿女上床。”
不料黄太太已经走到小客厅门前,接口说道:“孙大哥来啦!为啥不早一步来消夜?我们那个看门老头耳朵不行,累你在门外好等。”
“我消了夜就坐轿子走来,不想府上大门恁早就关了。”他笑了笑道,“关防也忒严密了些。其实看门老头儿早应了声,因为要拿钥匙开锁,锁开了要解链子,链子解了要下门闩,然后才说得到开门。所以才在大门外等了半袋烟之久。”
黄太太举眼把她丈夫一道:“都是我们老爷的过场嘛!我说过多少回,世道荒荒,我们这条街又背静,断黑关大门,也使得。只是不忙上锁上闩,难免没人进出,不方便。比方楚子才前一晌学堂里功课很紧,有时回来晏一点,也是打门打户,也是要在外面等半天……”
不等说完,孙雅堂朝门帘低垂的客房一睃道:“今天,此君也还没回来?”
黄澜生接着说道:“昨天请假回新津去了。雅堂,你说这些青年人浑不浑?也不管今时何时,也不管功课耽搁得耽搁不得,一听到要娶亲了,考虑也不考虑一下,伸脚就走。是真孟夫子说的,知好色则慕少艾111……”
“你这句文抛得不切题,应当说,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112……”
黄太太插嘴说:“这咋个能怪子才?只能怪他那不懂事的父母,想媳妇想慌了,生怕女儿出嫁了没人使,事前毫不向儿子说一声,啥子都备办好了,连喜期都择定了,才写信来叫儿子回去。像这样事情,若是儿子不回去,两个老糊涂虫能够善罢好休吗?”
“我的意思是,子才应该想一想。最好,写信回去,说明种种情形,要求老人把喜期推缓一下。至少推到年底,那时,业已毕了,时局或许也有了清明气象,然后再办喜事不迟。然而子才就没这样想,一股劲地只是慌着走。”
“你这时才来弹驳人啊!人家告诉你的时候,为啥你又一力赞成,连说父母之命不可违?给人家道了喜,还估着我立刻封了十块银圆送跟人家,生怕第二天早晨送,都会误了人家行程。这时节又来议论人家不对,岂不成了过后兴兵?”
孙雅堂接过高金山端出来的盖碗茶,旋喝茶,旋笑道:“二妹,你不知道澜生襟弟当僚属当久了,搞惯了这一套:当面逢迎。然而他能背面议论人,总算不错,证明他那涵养功夫还未达到炉火纯青,也证明他的胆子还大。”
大家都在笑,黄澜生也伙着笑道:“这些无干得失的话,不提也罢。雅堂,谈谈你的秘闻如何?”
“好!我说。不过得先问你,杨维这个人,你知不知道?”接着又补充一句,“即大家称为丁未年成都六君子113的那个杨维。”
黄澜生正拿着水烟袋,顺手把纸捻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道:“怎不知道!你难道记不得光绪三十三年,办理这案子时候,我正当着成都府发审局的差事吗?王寅伯那时署理华阳县。他就因为破获这个要案,连保带捐,才不两年便爬到候补道。今天能够充当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为老赵所倚任的渊源,也在于此。那时,赵次帅未到,这位赵季帅正以四川藩台护院哩。”
“知道这些就好。而今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办为永远监禁罪名的革命党,忽然走起红运来了。你猜是怎么样的?”
“莫非遭逢什么皇恩大赦?”
“皇恩大赦,何得谓之秘闻?你不是维新党,我又何用才一听见,便跑起奉告?不是,不是,再猜,再猜!”
“到底是咋个的吗?”倒令黄太太急了,插嘴说道,“孙大哥也是哟!爽爽快快告诉人家不好?偏爱卖这些机关,你们当绍兴师爷的,就是这些地方讨人嫌!”
“嗬!二姑奶奶发威了!莫着急,听我细说端详……”
就是这天下午,华阳县知县史九龙正在上房,由三个姨太太陪伴着打麻雀牌的时候(说起来,华阳、成都两县,都在省会内,称为两首县,一天到晚,要处理公事,要坐堂审案;一天到晚,要伺候上司;应该忙得席不暇暖,食不知味才是。但这是过去的情形。自从开办警察,省城治安另有人负责,两首县的事少了一些。自从司法独立,民刑诉讼划归地方审判厅,两首县的事又少一些。自从经征局成立,两首县不管粮赋;三费局成立,两首县不管支应;事情益发轻减。自从各衙门安装了电话,上司有所吩咐,只要接过传话筒一听便知,无须乎像过去那样,不舍昼夜地奔波,这已经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论了。加以自从争路风潮以来,尽管雷霆电火,轰隆过去,轰隆过来,但是两首县衙门头上,好似都安有避雷针,过去全成都忙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现在反而成为全成都闲得莫可奈何的两个官儿。因此之故,这个华阳县知县史九龙,方能于饮酒、栽花,玩姨太太[据说他有七个姨太太,尚不满足,准备再讨两个,凑成符合他尊讳九龙的这个九字]之余,每天必须姨太太陪着,打十二圈乃至十六圈二四银角子小麻雀,谓之看竹,[因为麻雀牌是骨面竹背,而且竹的分量还占多半]来消遣永日),忽然一个亲信小跟班进来报称:管监狱的高老爷便衣禀见,已经在花厅外了。
史九龙手上的牌太好了!红中暗嵌,白板暗嵌,幺条碰上了;现在是九条与绿发字对碰。如其绿发字碰和了,简直了不起!不管怎么算,都是三百和满贯。像这样一做便成,并且不为三个妖精所察觉的好牌,真是难逢难遇!他全副精神都贯注到牌上去了。正自目不旁瞬、心不外驰的时节,什么高老爷、矮老爷,丝毫没有钻进耳里。若在平日,这个俊俏小跟班早经见机退出,万分诚恳地告诉高老爷:“请高老爷改日再来吧!敝上正在办理一件要紧公事,实在分不出身来。”但今天,这跟班岂特不退出去,还提高嗓门吆喝道:“回老爷,高老爷来禀见,为的是兵备处总办王大人亲身来到监狱,看老爷过不过去伺候一下!”
史九龙扑地把牌朝桌上一推,跳起来骂道:“王八羔子,为什么不一进来就禀告!哎哟!哎哟!我的马褂,我的扣带,我的纬帽。快一点!丫头子一个不在跟前,都死在别处去了!要急死人!要急死人!”
等不得再照镜子,就向花厅跑去。
高老爷青衣小帽迎了上来。
“是王大人到监里来了?”
“回堂翁的话,正是这样。”
“来提要犯吗?”
高老爷焦眉愁眼地道:“这话很不好说。所以卑职特特赶过来请示堂翁,看怎么应付方好!”
原来王棪一到监狱,对直就来到典狱官(其实就是华阳县典史,今年才改的名称。官改小了,衙门也撤销了,虽然支领的月薪比原来的年俸多)的公事房。昂着头,眼睛望着顶篷,大声吩咐道:“快去把杨先生给我请出来!”
高典狱毕恭且敬站在一旁,故意问道:“大人要会的,是哪一位姓杨的?”
“嗯!你是什么人?”
“卑职是典狱官。”
“那么,为何连杨维杨先生都待问呢?”
“哦!是犯人杨维!”
“快去给我请来!”
这时,几个跟来的随从,不由典狱官做主,早把公事房的桌椅调摆齐楚;并从提盒内取出四只精致的银火碗,都用盖子盖着,不知里面盛的什么,想来,必是王大人小厨房精心结馔的好菜。此外,是两副象牙筷和银杯碟——真正只有两副!看样子,王大人移樽就教,安心是不要人作陪的。
果然,王棪溜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有公事,就自便吧,我这里有人伺候。”
这一下确把高老爷惹冒火了。心里颇颇打算骂出来:“我是伺候你的人吗?”也想打起官腔来拒绝王棪这种目中无人的行动。他几乎要这样说:“杨维是谋反叛逆,朝廷钦定为永远监禁的罪犯。就是亲属,也须呈请本典狱批示之后,方能按期探监。但也应当最派得力狱卒,从旁监视,以免发生意外。虽然你王大人官比我大得多,但也只能管你的兵备处,我这典狱,在你事权范围之外,你不能算是我的顶头上司,你就管不着我。因此,你到我这里来,便得遵守章程,诸事不经我点头,就不许你这样随便。你这样随便,不特破坏章程,而且侮辱本典狱人格,法政学堂讲义上讲得明白,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你王大人凭什么资格,可以蔑视法律!”但是眼见王棪那种神气,好似不容易与他说理。高老爷审度一下,只好唯唯而退,一面打发管狱员去叫杨维,一面就怀着一肚皮不平之气,跑到华阳县衙门来找堂翁拿主意,如何应付这个蛮横的王大人!
史九龙站着听他细说之后,不由又气又笑——因为打搅了他一场难逢难遇的好牌,没有和下来,当然生气;笑的是,这个初出茅庐的乡坝佬,何事不可为,挑葱卖蒜,大小也是职业,却偏偏要来做官!但也只好强忍下去,故意轻言细语问道:“王大人真是胡闹。依你老兄意思,要兄弟我怎样办呢?莫非要兄弟坐堂签差,去把王大人抓来,办他一个知法犯法,打三十大板,取保开释不成?”
“不……不是的。”高典狱已经觉察自己找错了人,颇为局蹐地这样说。
“那么,敢是要兄弟发一道通禀,向各道上司衙门,详他一个交通匪类,有玷官箴,来为老兄出气?”
“也不是。”高老爷的脸红得像喝了三杯烧酒。
史九龙脸色一沉,不客气地哼了声道:“既然都不是,那你慌里慌张跑来找我干什么?你发了疯?”
高老爷吓慌了,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又是作揖,又是请安道:“堂翁息怒!实是卑职糊涂,一时油蒙心窍,惊动了堂翁!唉唉!卑职错了,还求堂翁格外包涵!”
史九龙到底是个老宦场,看见高老爷那种觳觫样子,遂也不为已甚,淡淡说道:“算了吧,我倒没有什么。只是要奉劝老兄一声,设若老兄不甘于长远当一名典狱官,那么,像王大人这种能收能放、能上能下、能刚能柔、能进能退的本领,倒应该好生揣摹揣摹……你现在唯一补过之处,就是等王大人走后,立刻去把杨先生请到你房间里安置,茶水一切,当心点……听说杨先生鸦片烟瘾不小,可是真的?那么,我再奉劝你,从今以后,不但杨先生的鸦片烟毋庸计较,就是他的行动也不要过问了。嘿嘿,我若是与你易地而处的话,老兄……”
一番话,听得高老爷越发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