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最后立等着周宏道也坐上了从街口轿铺里雇来的对班小轿,待两个相当有年纪的轿夫熟练地把轿竿挽到肩头上时,照例向着轿子拱了拱手。周宏道忘记了自己穿的是西服,头上戴的是东洋草帽,也慌慌张张在轿子里高拱起两手。还学着田老兄他们说过的应酬话道:“谢宴!谢宴!请回步!请回步!”
黄公馆请客不算稀奇事,至少逢年过节,给自己和太太做小生日,给死去的先人做冥寿,一次摆席到四五桌的时候,也有的。此外,春秋佳日,或是给至亲好友饯行接风,叫小王或老蓝精精致致做一桌便饭或小席面,快乐个半天,那更常有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应酬,既不打牌,又不划拳闹酒,自始至终光谈国家大事,好像近年来还是头一次。
他转身走进耳门,已经够疲劳了,还兴致勃勃地老远就唤着他的婉姑儿:“我的噪山雀儿哩!快来给爹爹换鞋子!”
噪山雀儿在上房里高声答应:“妈妈说,你进书房来嘛!……楚表哥在这儿啰!”
书房就是堂屋西面的那间正房,和堂屋东面的卧房一样大小。因为把前后间的隔板换成楠木雕空花的落地幛,显得比卧房更大。一律紫檀家具,都是老太爷手上从广东买运来的,又宽又大,又笨又重,可是用起来还舒适。一家人除了吃饭睡觉,长时间都爱在这里团聚。当然,靠裙板也有两具装着玻璃门的大书柜。因为不要人能够一眼看出内容的贫乏,玻璃门里面才深深垂着一幅湖色薄绸。
黄澜生坐在一张藤心美人榻上,一面伸脚让他女儿给他拔脱青缎薄底靴,一面向坐在对面的楚用说:“早晓得你今天下午没有上课,昨天真应该听你表婶的话,给你送封信来了。”
楚用有意思地把坐在斜对面的黄太太看了眼,才说:“昨天也不晓得今天就要试验。直到今天早晨,教务长挂牌通知,答应我们要求,提前试验,提前放暑假。今天一天,就试验了三门,上午是代数、三角,下午是英文,主要功课几乎一下就试验完了。那么扎实,就得了表叔的信,也不能来替表叔陪客。”
“为啥子要要求提前放暑假?……哈!乖女儿,鞋子拿错了!”
菊花说:“该是哈?我说你拿错了,还不信哩。”
“没有错。”婉姑翘起上唇争道,“爹爹脱了靴子,就要穿缎鞋的。”
振邦回头便向卧房跑了去道:“爹爹要穿皮拖鞋。我拿去!”
“不要你拿!”婉姑也追了去。
“菊花快点跟去,不准两个又角逆。”黄太太一面抽水烟,一面吩咐。
“有一些同学要回去搞同志会,有一些看见别的学堂都提前放了暑假……”
果不其然,婉姑一下子就在卧房里号啕大哭起来。同时,菊花在叫喊:“放手嘛,少爷!我要告你的!”振邦也在喊叫:“偏不放,是我先拿到的!”
“太太去看看。”他接过水烟袋时,又笑嘻嘻地好像带了点恳求的神气望着他太太眼睛说道,“小娃儿家,唬吓一下就是了,莫动手就打。”
黄太太很不自在地回身就走,一面说:“已经着你惯失得啥子人都不怕了,还叫莫打!……”
一直听见太太的文明鞋底从堂屋的方砖地上响到卧房的接脚石边时,他方掉向楚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表婶门门都好,就只母慈稍稍薄弱一点。”
楚用居然不客气地又像开玩笑又像批判他似的,说道:“这不能全怪表婶。如其也像表叔那么慈爱法,小人儿没一点怕惧,那也不见得很好。”
“那么,你是赞成动辄就打小娃儿的了?”
“不,我并不赞成动辄就打。我的意思,是父亲应该管得严一点,母亲才能慈爱一些。”
“还不是父严母慈的腐败调子啊!……”
只听见黄太太一声吆喝。接着是振邦小脚在地板上奔跑,和菊花大脚跟着走向后院的声音。
他好像放下了心。等到太太牵着婉姑把皮拖鞋拿来换上,又拉过婉姑,用手巾给她揩干了眼泪。一场小风波平息,才又谈到今天请客的情形。
太太接着就发表了意见说:“可惜了今天一桌好菜!小王倒是用了功夫的,就着郝大哥、葛二哥他们摆谈国家大事去了,害得大家简直顾不上吃菜吃酒。酒也糟蹋了,菜也糟蹋了。早晓得这样,倒是叫老张随便做一桌家常便饭,也应酬了。”
“那又不然!你以为他们吃得少,就不注意酒菜的好歹吗?这伙人的脾气,我清楚,如其拿出家常便饭去款待他们,不怄气才怪哩!除非是你亲自下厨,那又不同了。”
“怪话!难道我还赶得上小王吗?”
“不能这样比。有些家常菜,小王就不及你。比如那样口蘑烧老豆腐,不管他材料用得怎么丰富,首先他就不会用文火,更不会用砂锅。假若今天这样菜是你做出来的话,你看,会让田伯行一个人霸住吃吗?”
一句话就把黄太太说高兴了。
“你看表叔这张嘴哟!……”
楚用也嘻开大口笑道:“表叔并没说错呀?”
于是又理起葛寰中、郝达三他们在席面上说的一些话。
黄太太说:“葛二哥看来好像有一肚皮经纶,总在议论人家这不合适,那不逗榫,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煞果8还是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似乎说过吧?你退席之后,大家在小客厅里讲得更多,你没有听见。”
“我听见了的。你默倒我退了席,就连耳朵都带走了吗?”
婉姑忽然从他怀抱里昂起头来道:“我看见的,妈妈在那儿听墙根儿!”
“不准胡说!”爹爹一下子马起脸来,其实谁也看得出是故意做的。
“这才好哩!连我也说起来了!”
爹爹正在解释:“记着,像何嫂、菊花、罗升、老张这些底下人,偷偷摸摸在房子外边听主人家说话才叫听墙根儿,是要不得的。看见了,就该来告诉我和妈妈骂他们。如其我和妈妈在房子外听人家说话,是应该的,那不叫听墙根儿,那叫……”
“叫啥子?”婉姑很认真地问。
妈妈带着笑骂道:“讨厌!小娃儿听大人说就是啦,偏爱插嘴,把大人要说的话都岔开了。”
黄澜生像是得了救兵似的,赶快抓住话头说道:“正是啰,听我问你楚表哥的话。……你们学堂放了暑假,你不是也要赶回去吗?”
楚用皱起眉头,望着他表婶说道:“就是为这件事,所以才来找表婶商量的。”
“又说找我商量!这些事,应该找你表叔才对。你表叔,男子汉,开口天下闭口国家,多高明!就拿今天席面上来说吧,再三再四要我女主人出去陪客。我默倒有些啥子话要跟我谈论呢,我倒准备了一肚皮的《千字文》《三字经》。哪晓得几句虚应酬之后,别个一说到铁路呀,同志呀,又是啥子内阁呀,邮传呀,好像我一窍不通似的。大家说得好不热闹,把我一个人丢在旁边装傻子,从开头到煞果,没一个人理睬我。本来哟,我们女人家再说开通,再说文明,到底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人,一说到天下呀国家呀这些事情,女人家就是多余的了。我今天倒很失悔,听了你表叔的话,出去当了半天多余的人。你还来找我商量,岂不故意为难我吗?”
“牢骚真多!”黄澜生笑了笑。
“牢骚!这才不是牢骚哩!你们男子汉真不是个好东西,口头只管说男女平等,尊重女权,其实心里问不得。只拿今天那个姓高的来说,你看,他一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一件啥子脏东西一样,多看一眼生怕把眼睛打脏了。哼!我猜他心里,何尝把我看作一位太太,一定疑心是你们叫来陪酒的啥子婊子舍物……”
“未免言重了!……”
“……所以,才那么样的不屑!……你别光说我脾气古怪,也得想想你们那时的模样,多令人难受哟。说句天理良心话,得亏是我,才忍受到了终席。要是把葛二嫂掉来,或者把我幺妹叫来代替我,你们就晓得女人当中还是有厉害的,不见得都像我这样又老实,又驯良,又受得住你们的歧视!”
“啊哟!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表婶的高论哩!但是我从来就没敢存过歧视表婶的心。……表叔可以替我做证。……该是真的嘛,表叔?……我说的是真心话,所以今天才特别来向表婶请教……”
“年纪轻轻的人,学些油腔滑调,我才不喜欢哩!”其实她已笑得合不拢口。
“闹了半天请教,到底是什么大事?”
黄太太道:“他说同志会有人找他去谈了一回话,给了他几十块钱,要他回到新津为同志会做点事。”
“也寻常嘛。据郝又三说,多少学生都受了委托,回县里去宣讲同志会。你大概也是为的这事吧?”
楚用焦眉愁眼地道:“光是宣传同志会那又好办了。我们县里那些法团绅粮,和爸爸都通气。……他们还要我去说动外公出来办民团,开码头,这就不容易啦!”
黄澜生沉吟了一下道:“果然不大容易。我知道你外公已经收手了好几年,正在家里享清福,你怎能说得动他?何况你还是一个小小辈。”
“就是啰。我向程伯皋程先生说过了,他总叫我勉力为之。我又找王文炳代我去推托,还遭王文炳骂我一顿是凉血动物。表叔,你看我该怎么办,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嗯!……太太,你看子才该不该答应?若照郝达三他们今天说的话研究起来,倒也应该勉力为之的。为啥呢?……”
黄太太很直爽地说:“我已劝他不要答应,答应了办不到,不是丢人吗?……”
“那么,就老实别答应好了。”
黄太太笑道:“这还待你说!人家想到的,是如果不答应,只好托个故暂时不要回新津去才对。但是,子才学堂放了假,又不能住。我叫他就搬在我们家来。小客厅后面那间客房,横竖是留给他的。就住个十天半月,等同志会另外找到了人,他再回去。你看,这主意对不对?”
“很对!很对!太太想到的,全对!那么,明天就搬来好了。”
“你又着急昏了。人家还有三天才试验完,怎好就搬来?现在费你的心给他想一想,托个啥子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