郫县城隍庙,照这一天的情形看来,可以说首先背了时的是两廊十王殿上的鬼神,但凡有一点空隙地方,都给人占去,即是说,着崇庆州一带开来的同志军占去了。大殿上那么尊严的城隍爷也背了时,除了过道而外,到处都是地铺,到处都是蹲着、坐着、睡着、抽叶子烟、吸水烟、摆龙门阵、打纸牌的人。不过城隍爷的香案到底还原封原样地保存着,香炉、蜡台、铁磬和香案前头的棕蒲团、签筒也原封原样地陈设着。看样子,要是有善男信女去烧香、礼拜、求签、许愿,同志军弟兄伙并不干涉,因为同志军弟兄伙都是敬神、信神的善士啊!
大殿后面隔一个天井,是城隍爷的寝殿。寝殿比大殿小一些,但也比大殿精致,窗棂户槅都雕了花、贴了金的。内容也和许多县份的城隍庙寝殿一样:当中坐着的是城隍爷的木雕行身。——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城隍爷出驾时候,就把它的这具行身抬放在四人大轿内。至于大殿上的坐身是泥塑的,又大又重,根本就移不动。——行身左右,还各坐着一具也是木雕的女像,据说是城隍爷的两位不分大小的太太,大家称之为城隍娘娘。这时候,大约为了不要亵渎城隍爷和城隍娘娘,神龛前面悬了一张篾席,刚好把三尊神像遮得严严密密。香案业已移过一边。放香案地方,放了一张二号雕花架子床,虽然只有八成新,但打抹得很干净,看起来仍然金光灿烂。床上悬了笼白麻布蚊帐,帐门上端悬了幅红缎绣五彩花的帐檐,都是崭新的东西。床连同当地摆的一张黑漆雕花大八仙桌和一堂黑漆雕花高背椅,原来都是孙泽沛统领到后,才由一个绅粮家搬来使用的。孙统领并非不喜欢到一些绅粮家的大院子去驻扎,因为来迟了一步,许多大院子和其他一些庙宇、柯堂、会馆,都被别的队伍住满了,莫奈何,才挤到城隍庙来。
孙泽沛的声光到底要大些。鸦片烟行头刚刚摆好,但凡到了郫县来的同志军头脑和一些带团防的团总,都不约而同跑到城隍庙来。大家已经得到七月十七日,成都东门外牛市口、南门外红牌楼两处开火的实在消息,都急于要商量一下目前的行止,主要的是要听听这位崇庆州同志军统领的高见;一个不成形式的军事会议便是这样不召而开起来。
孙泽沛很客气地和来到的人打招呼。是哥老会中的大爷,在对识之后,他总亲亲热热拍着人家肩膀,好像是多年的老相知。有些不是袍哥大爷的人们,如像郫县同志会会长同时又是郫县商会会长巫发祥、郫县议会会董同时又是郫县劝学公所学董骆安泰、郫县团防总局团总同时又是郫县路股董事局局董贺明钦,以及从新繁赶来的顾天成、从温江赶来的曾少卿这些人,在介绍之后,他也满脸是笑地打着拱说:“久仰!久仰!”
他还让大家躺到床上去烧鸦片烟,张捷先遂拦住道:“莫周旋了,我们先来商量一下正经事情。”
孙泽沛拿眼睛四下一溜道:“吴庆熙吴哥还没到吗?”
温江县同志会会长兼团防总局团总曾少卿连忙应声说:“吴统领大概不来了。”
张尊插嘴问道:“为啥不来?我默倒他只是来迟一步罢咧!”
曾少卿摇着头说:“原因不知道。”
孙泽沛一面让大家围着大八仙桌子坐下;高背椅不够,临时由手下的弟兄伙端来几张大方凳;一面向顾天成说道:“顾哥也到红牌楼去接过仗吗?”
“没有。”顾天成和这些有名大爷们平起平坐来开会,在他平生,算是第一次。他虽然为了闹同志会曾在省城铁路公司进出过,也曾参加过铁路公司的会议,也曾和郝又三等人吃过茶,喝过酒,一句话没完,他顾天成只管见过世面,上过台盘,但今天和这么多袍哥大爷坐在一起,到底感到一些拘束。因此,他顿了一顿,才接说下去,“因其同志总会给我的紧急传单是叫我到东门外去的。”
张捷先正长伸手臂用一根纸捻把叶子烟咂燃,便道:“好啰!你哥子既是到东门那头,我们就先听听牛市口开火情形。听说牛市口打得比红牌楼还糟,你们团防丢的人不少呀!”
曾少卿抢着说道:“不,红牌楼比牛市口糟。他们牛市口的团丁着官兵逮走的,才几个人,到底还把官兵打退了……”
孙泽沛把点水烟的纸捻在自己眼面前摆了摆道:“曾哥子,等一下你再细谈好啦。”他随即用下巴向顾天成一指:“还是你先来吧。”
顾天成用手指把坐在上首的秦载赓一指道:“接仗的事,你们问秦会长。我因其要避开凤凰山,绕了一点路,比及带起团丁走到赖家店,听说牛市口的仗已打过了,我便没有前去,只算跑了一趟冤枉路。”
众人的眼睛又转到秦载赓身上。
秦载赓是华阳县中兴场的粮户。这时还没人晓得他是同盟会会员,只知道他在中兴场办团,同时也和顾天成一样兼着中兴场上保路同志协会会长。七月十五日省城逮人杀人的消息,在夜里下大雨时候,他已经知道。那时,他还不晓得该如何办。到十六日,忽然从河里捞到曹笃放下去的木牌。再一打听,上游的中和场、旁边的石羊场儿处的团防局同志会,都接到紧急传单,叫把团丁带由东门进城去救援被逮去的蒲先生、罗先生。他想了想,借此闹起事来,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当夜便叫传锣齐团,天明前,就沿河而上。走到中和场,又会同中和场的团防,一直走到琉璃厂。听说前面机器总局有兵驻守,他和中和场带队首人一商量,从小路绕到牛市口,不想大面铺一带正东路和西河场、赖家店一带北东路的团防已同城内开去的官兵开了火,而且败下阵来。
这时,他挺起胸脯,比画着手势说道:“我才走过关帝庙,就远远听见牛市口那一头闹震了,土枪洋枪打成一片。我催着弟兄伙开小跑冲去。离牛市口还有半里光景,枪声没有了……”
贺明钦首先嗯了一声。巫发祥把抹着小胡子的手朝膝头上一按,惊惊张张抢着问道:“枪声咋会没有了?”
刘荫西不由笑了起来,黑糁糁的宽皮大脸上显得满是皱纹,说道:“有啥稀奇,仗火打煞果了嘛!”他又掉向秦载赓问道:“枪声响有好久,你估计过没有?”
“我估计过,大约不到半竿叶子烟。”
顾天成插嘴道:“噢!才这么一点时候。那么,赖家店的人咋个说是打了两三顿饭?……”
孙泽沛正抽出水烟哨来吹烟蒂,遂把烟哨在桌边上啵啵啵地磕了几下,说道:“大家不要打岔他!……秦哥子,你讲下去好了。”
秦载赓把瞪得圆圆的眼睛眯了眯,说道:“我那时也狐疑了一下,并不懂得是仗火打煞果的情形,我还是带着弟兄伙朝前跑。大约才跑有十几丈远,就见牛市口那头奔出无匹其多的人来,吵吵闹闹,活像散了戏的样子。有的手上还拖着家伙,有的人就只捏起两个锭子52。看见我们,又插手,又喊叫:‘去不得!粮子上的炮火扎实得很!我们林团总都带了花了!’跑得像潮水一样,抓不住一个人问话,冲也冲不过去,颠转把我的弟兄伙冲散了不少。我只好把我的弟兄伙团在一块干田里,等奔跑的人稀疏一点,我又才督着我的弟兄伙冲进场去。”
也是一张黑脸、并且眉毛很浓、眼角业已牵线、皮肤比任何人都粗糙的张熙,听得很是出神,猛地把一只拳头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下道:“好的!叫我来,我也要冲他娘的一阵的!”
顾天成道:“秦团总,那么,你是接了仗的了。”
秦载赓笑了笑道:“接啥子仗哟!……等我走到上场口,上千数的人都差不多跑光了。他们街道很熟,四面八方地跑,一些羊角叉、梭镖、杆子倒丢了一街。上场口的栅子也关上了,不见一个官兵。我问了问场上的人,说是官兵才走到大田坎,这边就把明火枪啦,抬炮啦,不管打得着打不着,就一齐掀了出去。官兵那边也还了几阵枪,都是九子快枪,说是若不得亏房子墙壁挡一手,不晓得要打死好多人。就这样,也打伤了几个人,听说官兵扑到场口上,还逮了几个拿刀叉的团丁。……不过,我那时毫不撤火53,拨开栅门就朝大田坎跑。仍旧没见一个官兵,空落落的一片大田坝,只有一条石板路。牛王庙的街栅已经关闭。我只好对紧牛王庙那头放了几抬炮,又放了几响明火枪。好久,那头都没动静,想来官兵已经退过紫东楼。这时节,牛市口场上只剩下我的弟兄不到一百人,中和场的团丁早已跟着别地方的团丁跑走了!”他叹了一声:“唉!这样的乌合之众,咋能真正用来打仗呢?”他又掉向曾少卿说道:“你说红牌楼打得比牛市口还糟,不见得吧?”
曾少卿摸着红通通的油汗脸道:“唔!照你这样讲来,两边好像差不多啦。但是红牌楼这面的损失,到底要重些,他们昨天告诉我,光是着巡防兵打死的便有二十多人,伤的三十几,逮去的是十三个。你感叹我们的团防是乌合之众,打不得仗,我也是这样想法。所以我一听见孙大爷和几位郫县、灌县的大爷们都约定今天在这里聚会,等不得我们县中的吴庆熙大爷,我便先赶了来,把我们的经历跟他们谈一谈。一则,你们的弟兄伙都是练过武的,动过真刀真枪来的,有胆量,有气力;二则,你们大爷们又都见过阵仗,懂得兵法调度;这回上省同赵制台对敌,援救蒲、罗几位先生,依我的愚见,只有依靠你们各位大爷的了。”他跟着又向郫县几个绅士,尤其面对着团防总局团总贺明钦说道:“各位看我这样说法,对么不对?”他又车过来对顾天成、秦载赓说:“你们二位的见解恐怕同我差不多吧?……嗯!一定差不多的!不然的话,为啥也在这个时候奔到这里来呢?”
孙泽沛抬起头把大家看了看,正待说什么,蒋淳风恰好跟着邝管事跨门而入。
张尊将他向众人介绍后,单独对孙泽沛说道:“孙哥,刚才曾会长那番话,你哥子有何高见?”
孙泽沛把一双暴鼓鼓的金鱼眼睛转了几转道:“高见低见,刻下还不忙说。莫问曾哥,红牌楼那一仗,你在不在场?”
“哪有不在场的!因为双流县同志会会长向迪璋专人飞函来要我去,温江各场团防几乎全都开去了,我咋个不去呢?不去,岂不叫大家见笑?”
“那么,红牌楼的情形请你讲一讲。”
“对!我讲。……”
七月十六夜里,双流县半个县的团防,和邻近双流几县如温江、新津、华阳、郫县、崇庆州的部分场镇上的团防,差不多有两三千人,都拿着刀、叉、梭镖、明火枪、抬炮等武器,从四面八方、大路小路,集中到双流县城和簇桥。双流县知县得到消息,自知没法抑止,只好写上告急禀帖,漏夜专差上省禀告给藩台和制台。四十里距离,不到三小时,尹良和赵尔丰已经晓得双流境内聚集不逞之徒数万人,将有扑向省垣之势。
到十七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夜来下的小雨还正霏霏微微没有全停,在双流县城内外过夜的团防,已经成群结队,随着带队的首人,——不管是乡约、保正,不管是团总、团正以及队长,一般都叫作首人。——向前移到簇桥;在簇桥过夜的,就向前移到红牌楼。其中一队簇桥本场的团防,更前进了七里,作为全队的先行,一直撑到武侯祠。
这一小队的队长是双流擦耳崖的袍哥曾黑骡子。这人在簇桥做了几年蚕丝生意,不但在簇桥落了户,并且暗暗地在簇桥立了码头。因他为人豪爽,又有气力,给人帮忙,除了口还有手,人缘很好,当簇桥开办团防,他便被推为队长。
一到武侯祠,黑骡子把手下二百多人分成两部:一部扎在大路上,一部扎在武侯祠的山门内外。另外派了两个人,什么家伙都没带,装成普通人样子,背包打伞,到前头街上去做探子。
武侯祠的山门虽然照常开着,可是道士都躲在庙子里头,没一个人影。庙子外面几家卖茶、卖酒、卖糕饼的茅棚,也都静静悄悄没人开门做生意。
黑骡子穿了件墨青布棉紧身,腰上系了条茶色湖绉带,挨近屁股处,撇了柄风快的牛耳尖刀。这是他十多年来,从未离过身的武器。以前在擦耳崖撒豪充霸时候,这刀曾见过几次人血来的。脚上一双麻耳草鞋,从脚胫到小腿是一条好几尺长的蓝布裹缠,把每一只腿缠得圆圆地像一段柱头。这是黑骡子的特色。据他自己说,裹缠越打得厚、越打得紧,他跑起路来才越有劲。
这时,他抄着两只手,一个人在大路中间荡来荡去。路上泥巴虽然不像昨天泞滑,但也很湿润,还十分贴脚。
团丁们蹲着、站着在大路两边。有几个人喊着黑骡子问道:“队长,今天的早饭,有方向54没有?”
“妈哟!昨天夜里每人还塞了三个黑面锅块55,难道就饿了不成?”
“这阵子还熬得住,再半天呢?”
黑骡子举眼把天色一看,一片灰白色的云层阴黯黯的。再向来路上望去,除了黄熟得可以开镰的稻田外,只有一丛丛青苍浓郁的林盘。他道:“哪里还会等上半天!我估计,再两竿叶子烟,大队一定开到。大队一到,我们就杀进城去了。”
“进城去吃晌午饭,倒差不多。”
另一个人笑着说道:“进城去,队长请我们到饭馆子里,每人消缴他三个帽儿头56,外搭咸菜二碟,那才安逸哩!”
黑骡子也笑道:“对!我还准备两样好菜来请你,一只熊掌,一只火腿,只要你婊子养的吃得落!”
就这时候,驻扎在武侯祠山门上的团丁,有几个人一齐大声喊道:“队长!凉水井街口上有队伍来了!”
黑骡子一下就跳了起来道:“是粮子上的队伍吗?我们的探子呢?他妈哟,跑到卵上去了!”
用不着跑到山门台阶上去,就在大路上已望得见有几个骑马的骑兵,在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大路两旁除了几个土坡、几处乱葬坟外,便是大粪塘子和水稻田。——一颠一顿地向这面跑来。
黑骡子一面从生牛皮鞘子里抽出他那防身利器牛耳尖刀,一面大声吼叫:“快来堵住!”于是二百来人就像一垛活动墙似的一个紧挨一个,堵在大路上,一头接到武侯祠山门,一头接到社稷坛大门。
黑骡子到底是刀刀客出身,胆量包天。这时他不但面不改色,非常镇定,还思考着当前这一仗火要怎样打法才好。等到九个骑兵相距半里远近,他已把阵势摆好了,把两杆土抬炮摆在大路当中,把四支明火枪摆到一处卖茶的茅棚跟前,一面吩咐大家不要慌张,待马队冲过来,只几丈远时,一齐吆喝放枪,惊他们的马;抵拢了,才用刀斫,用梭镖、杆子去扎。
可是没有料到骑兵们还距有十丈远近,就在一个大土坡侧,把马勒住了。只有一个骑兵,把缰绳一抖,缓缓走来。并且和颜悦色地高举右手,一面摇动,一面高声喊道:“同胞们!……同胞们!……我们是新军!……我们……”
黑骡子不耐烦地咆哮道:“管你新军旧军,过来,老子们就杀死你!……”
他还没有落声,两杆抬炮、四支明火枪便轰隆一下,打了过去。同时,二百来人也齐声呐喊起来。
一大团抬炮的浓烟,恰恰由那骑兵身旁射过去。那马惊得猛地朝上一跳,几乎把背上的武士摔下来;武士来不及紧勒嚼铁,那马已抹头便跑,并且把停留在土坡侧的其余八骑马,也引得放开四蹄,直朝凉水井街上跑回去。
团丁们都呵呵大笑,并且乱哄哄地吵说:“他娘的,原来才是不经吓的脓包哟!”
放出去当探子的两个人,忽然从乱葬坟坝跑出来,大喊大叫说:“巡防兵开来了,有好几百人,都是九子硬火!”
黑骡子瞪起一对大眼睛,吼道:“是真?是假?”
两个人都气吁吁地争着说道:“我们亲眼看见,都在西巷子街上。”
“你们碰见马队没有?”
“咋会没碰见?我们才走出凉水井,他们就从后面跑来,我们只好从乱坟坝里钻。你们把他们打回去后,巡防兵包管要赶来的。”
团丁们都胆大起来,乱七八糟地喊叫道:“不怕他巡防兵!”
黑骡子沉吟了一下,挥着手臂道:“不怕!不过打巡防兵就不能像刚才打马队那样了。巡防兵的九子硬火越远越凶。我们一定要埋伏起来,不露一点形迹,等到他们走到邻近,才一涌而出。那时节,我们的梭镖、杆子就比他们的硬火强了!……弟兄们,我们眼下就赶快埋伏起来!快点!快点!”
一下,二百来人就凭黑骡子指挥着,有的埋伏在武侯祠的山门里面,有的埋伏在社稷坛围墙底下,黑骡子带了七八个胆子更大的,埋伏在几家卖茶、卖酒的茅棚后侧和几丛七八尺高的芭茅林内。刚刚埋伏停妥,就听见凉水井那面,呜嘟嘟的过山号不住声地吹响起来。
黑骡子蹲在地上,抓了把沙土把牛耳尖刀擦了一擦。同时,额角上的青筋已一条条地暴起。着眼睛从一张破席做的夹壁中朝路上紧觑着。
过山号停了吹,约摸一竿叶子烟工夫,在半里路外一处转弯地方,就出现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形。
黑骡子咬着牙齿向身边蹲着的胡老幺说道:“果然是巡防兵!”
“咋个晓得?”胡老幺正害着火巴眼,不大看得清楚。
“都穿的青灰军装,头上青布包头……”
砰!——砰!——砰!
立刻,子弹便非常低地从头上飞过。那种怪刺耳的尖利响声,很像吹得快要破了的哨子似的。
埋伏的团丁全惊惶了。第二次枪声过后,差不多一半的人都从各个埋伏的地方跳出。
胡老幺、张金山一齐喊道:“队长,他们都跑出来了!”
“婊子养的东西!还隔半打半里远,就慌了!”黑骡子很着急,以为团丁们要跑去同巡防兵接仗。
他回头一看,登时就怒吼起来:“婊子养的……逃啦!”提起牛耳尖刀,从后面就追,一面骂着:“婊子养的……给老子站住!……给老子站住!”
逃的跑得越快。还没有逃跑的人看见队长跑了,也都跟在后面飞跑。
事后,任凭黑骡子如何解释,并引出胡老幺、张金山来做证,证明他之跑转红牌楼,实是由于想追回逃丁去抵挡头阵的。但大家议论起来,却总说黑骡子虚有刀刀客之名,原来才是没有见过阵仗的草包。甚至连轰走骑兵一件功劳,也几乎予以否认了。
不过大家也还感激他跑转得快,第一,他未曾丢一个人,没累簇桥团防局出一文钱的烧埋费;第二,使正在红牌楼吃早饭的队伍得以早一刻做了准备,等到巡防兵开来,接仗以后少损失一些人。
曾少卿接着深为感叹地说道:“那时,真就乱极了,有些队伍有得力的人统带着,还好,巡防兵打到场口,到底还抵挡了一下,虽伤了几人,总算把人弄走了。文家场的团防就这样。可是很多地方的团防便不是这样了,一上了阵,兵不顾将,将不顾兵,巡防兵还隔得老远,他们便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乱窜起来;一个人带伤,一百人跑个精光。枉自聚集了那么多人,实在连一百人都抵不上用。如今,我可以当着各位大爷、各位仁兄说句漏底漏面的话,不管是哪种队伍,团防也罢,不是团防也罢,如其不在平日好好地操练一番,不管你人数再多,总归硬碰不得的。……”
顾天成插嘴说道:“还有使用的家伙哩。我们团防顶吃亏的,就是没有硬火。人家军队里用的不是九子快,便是五子快,隔他妈的一帽子远,噼里啪啦就给你递拢了,你没有硬火抵住,咋不叫你心虚呢?”
张熙气哼哼地了他一眼道:“光靠硬火跟人家拼,那还叫啥子本事哟!”
张尊也点头说道:“是啦!九子快、五子快这些硬火,倒不完全靠得住。书本上就说过,冯子材当年在安南把法国人打败时候,他的兵用的是藤牌短刀,并不是啥子毛瑟枪。前几年,日本同俄国在我们东三省对敌,日本人取胜,也全靠他们的柔术和击剑。总之,我赞成曾会长那句话,队伍得用不得用,不在人多人少,只看平日训练如何。如其平日训练得好,不特能够以少胜众,甚至还能够用刀剑抵挡枪炮。如其平日训练不好,或者没有经过训练的,用起来当然要像红牌楼、牛市口的团防那样了。”
张捷先微微笑道:“古人说的不教而战,就是这个道理。”
秦载赓又把胸脯一挺,意气昂昂地站了起来道:“列位,我觉得你们都把话说得太远了!我只请教一句,你们今天聚会在这里,到底为了啥?”他又睁起眼睛把众人扫了一遍,“总不是只为了听我们摆谈那些使人丧气的事情吧?说到操练,当然要紧,但也不是今天聚会的目的和宗旨。依我区区愚见想来,大家所要研究的,恐怕还是在怎样把你们上万的大队伍开到省城,胁迫赵尔丰放人,第二步再说保路保川,救家救国的啰!……”
蒋淳风紧接着就是一阵巴掌。虽只他一个人在拍,倒也使得大家精神一振。他同时还兴奋地提起嗓音喝道:“好极啦!我们现在除了即时即刻开到省城同赵尔丰拼个死活外,再没有第二个目的了,我十二分赞成曾会长的意思!”
蒋淳风只觉得曾少卿的话很合他的心眼,他并不知道曾少卿也是加入过同盟会的。
孙泽沛眯着眼睛笑说道:“开上省去打赵尔丰,不消说是公意了。目前我要请大家研究一下,啥子时候开去,对我们才算合适一些?”
张捷先和张尊两人很有深意地互相看了一眼。张捷先把叶子烟杆向地上一敲,正待说什么,忽然一个绅士模样的人慌慌张张闯将进来,直着脖子喊道:“反了!反了!……”
八仙方桌四周的人都大吃一惊。
巫发祥、骆安泰、贺明钦几个人连忙离开坐位,围着那人说道:“兰陔兄,啥子事?”
方兰陔还是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叫着说:“严重得很!如其你们不立时立刻发救兵去的话,李大老爷全家人的性命都会保不住的!”
“李大老爷?可就是李远棨?啥子事会闹到这么严重?”
“李大老爷亲自翻墙跳到我舍下告急,说是有人攻打他的衙门,声称要打抢他家财,杀害他全家大小。他没计奈何,才磕头作揖求我赶到这里来找孙统领做主。……哪位是孙统领?你们赶快给我介绍一下。”
每个同志军统领当下都感到一种不安的心情,谁也不敢打包本说他手下的弟兄伙进到县城,全是循规蹈矩的人。但是大家也非常诧异,即使有些弟兄行为不好,普通也只是打堂倌、骂水烟,在买卖上捡点小便宜罢了,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公然去找父母官生事的。
大家不敢说出心上的疙瘩,只是面面相觑,互相询问:“是哪个人的队伍,敢这样无法无天?”
孙泽沛更是气得脸色橘青,捶着桌子吵道:“不成世道了!不成世道了!”
巫发祥胆怯怯地说道:“好不好就派一伙弟兄去……”
张捷先道:“总得打听一下,到底是哪一位哥子的队伍?”
方兰陔看见孙统领发了话,才定下了心,仍然站在当地说道:“我已问清楚了,说是啥子学生军。”
张尊、张捷先都一下掉过头来,把蒋淳风看着道:“是学生军!”
蒋淳风起初也吃了一惊,继后想了想,便站起来昂着头说道:“我们学生不会做出这些事情的!”
张捷先也点头说道:“或者不是学生军。”
贺明钦问方兰陔:“是哪个人说的?”
“街上人都这么说,说学生军要找李大老爷要茶吃,要饭吃。不晓得怎么一下,就起了冲突。李大老爷不许学生军进衙门,学生军偏要进衙门……”
大家登时就哗然大笑起来。“噢!闹了这一阵,原来才是为了这个!”
蒋淳风非常恼怒地走去,一把抓住方兰陔的发辫道:“好狗日的,红口白牙地诬枉人!……”
贺明钦、骆安泰赶来劝解。张尊也用力把蒋淳风拉开。但是吵闹的局面还一时平静不了。方兰陔高一声、低一声争辩说,要抢人、要杀人的话,是李远棨说的,并非他的捏造。蒋淳风哩,却红脖子赤面孔地要他赔偿名誉,说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
其余的人都在责备方兰陔不对,不应该把一点不要紧的小事,就张扬到硬像有人造反似的。
乃至把方兰陔轰走,孙泽沛才又招呼众人重新坐下,说道:“那个姓方的固然不对,可是学生伙也太胡搞堂了,要吃茶,要吃饭,为啥偏要去找父母官呢?”他并不征求众人意见,遂叫他的外堂管事先带几个人赶去,把学生吆走。
蒋淳风立刻反对道:“你这样对待学生吗?”
孙泽沛把脸色一沉道:“不这样,要怎样呢?莫非当真要父母官欢迎他们进衙门去吗?”
秦载赓好像有点袒护蒋淳风似的,鼓着眼睛说道:“也该有个安顿的地方才对!”
巫发祥赶快说道:“城内实在没有地方了,连大街上的铺子都住了人。”
张捷先、张尊都说学生军有几百人,没有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吃茶吃饭,这如何行呢?
贺明钦道:“那只好到八里桥去了。”
张熙道:“我的弟兄伙就在八里桥。”
“挤得下的,那里有好几个大院子。”
蒋淳风问道:“八里桥可是在朝上省路上的那一头?”乃至听说果是在那一头,他遂同意了,“吃了饭就开拔,倒也便当。”
“开拔?朝哪里开拔?”孙泽沛又把水烟袋抓到手上,“莫非朝省上开拔?”
“难道今天就不走了?”蒋淳风满脸狐疑神情。
孙泽沛把几个带队伍的人看了看道:“大家的意思怎样?是即刻开上成都省去,同赵尔丰硬碰的好呢?还是等两天,等吴庆熙吴哥、侯国治侯哥以及新津侯保斋侯大爷来齐了,大家从长商量之后,再定办法的好?”
这一问题提出,会场上立即形成了三派。
蒋淳风是主张即刻向省城开去的一派。他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趁着现在人人愤恨赵尔丰,人人都要和赵尔丰拼命时候,冲进省城去,省城百姓一定会群起响应。这样一来,蒲先生、罗先生这班志士们保全了,万恶屠户赵尔丰要是不赶快逃跑,就逮来斫下脑袋以平民愤。他面红筋涨地说得那样容易,说得那样有把握,以致张熙、刘荫西都毫不迟疑,满心赞成他的意见说:“对呀!就像蒸饭一样,若果不趁上气时候加一把火,便会成为夹生饭的。”
孙泽沛咳嗽两声,泛起眼睛把蒋淳风瞟了一眼道:“好倒好,可惜成都省城并非赵尔丰一个人坐在里头。”他回头问张捷先、张尊道:“你二位哥子的意思呢?”
张捷先、张尊显然同孙泽沛是一派的。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下,才由张尊慢慢回答道:“孙哥的话很不错。如其成都省城没有官兵,恐怕十七那天,秦会长、曾团总、顾团总我们,已经带着团丁打进制台衙门,早把赵尔丰生擒活捉了。既然十七那天他们都吃了碰,可见要打进成都省城,就不那么容易啰……”
张捷先插上来道:“十七那天,东南两路的团防,合算起来不下两万人……说少,也有一万三四千人,还碰得头破血流。我们现在才这么一点人……”
秦载赓打断他的话道:“我们起先已研究过了,兵在精不在多……”
“是啰!”张捷先不让他说下去,“我也说过不教而战的话。但是你们不知道,我们从各码头纠合起来的弟兄伙,还不是同你们的团丁差不多。……固然,我们的弟兄伙要剽悍些,要胆大些,其中有一些人还耍过刀,杀过人。不过平日几十百把人的阵仗,还来得,如其摆起阵势同官兵硬碰硬,就不行啦!一句话说完,袍哥弟兄并未像军队那样训练过,算不得精。如今叫他们去硬碰,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不教而战,岂不和你们团丁一样,一碰就垮吗?”
蒋淳风看见大家神色不对,便气愤愤地提高声音说道:“张哥,你咋个这样胆小、观望起来了?”
孙泽沛察言观色,知道张捷先已把大家的心打动,不但干系不深的几个郫县绅士和曾少卿、顾天成——这些人也即是不做主张,顺风摇摆的第三派——都点头磕脑表示赞同,就是原先好像站在蒋淳风一边的秦载赓,也皱紧眉毛垂下了头;甚至连刚才说过话的刘荫西、张熙两人,也有点惶惑不定的样子。他便赶快加了一把劲道:“并非张哥胆小,也莫怪他哥子观望。打仗事情,不比别的,若不首先把对手和自己两方弄清楚,便糊里糊涂找人厮杀,这就是十七那天团防吃大亏的根由。张哥也是读书人,又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这些利害,他哥子比我们看得明白。我是很拱服他的。”他的烟瘾已经上来,一连两个呵欠,鼻涕口水也收纳不住。他便起身往床上一躺道:“我们商量的时候也久了,大家讲了不少的话,都累了。我哩,我是决计要等到吴哥他们来了再定。若是有人不赞成,各行其是也好。我不阻拦,我也不跟着去跳崖坠坎。……”
张尊站起来向蒋淳风道:“我已叫邝管事去通知那班学生,叫他们开到八里桥吃饭。此刻,你到我的下处去,我再和你研究研究。”
蒋淳风摇摇头,声音不大,可是口气很坚决,说道:“没啥子研究的,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