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克复新津的煌煌告示一公布,制台衙门里真是喜气洋溢。从布政使尹良起,所有实缺官员,以及得有差事的候缺人员如路广钟、葛寰中这一班人,都纷纷穿着吉服,拿起手本,到五福堂来贺喜。十有八九的人都这样贡谀说:“新津克复,全仗大人调度有方,将士用命。从兹宪威远播,匪胆已寒,干戈所指,宵小潜踪,全川底定,当在不远了!”
赵尔丰本人固然满心欢喜,更因为心爱的儿子老九日前试放手枪不慎所受的轻伤,由于法国总领事馆的医官穆里雅细心医治,已经全好。可是欢喜之余,终不免引起不少忧虑。
原来赵尔丰的计划是:新津打下之后,立即分兵两路,一路进攻邛、雅,将南路打通,使他驻扎在打箭炉的队伍可以随时调动;一路由彭山、眉州、青神,攻到嘉定,把这一路肃清之后,再转向荣县、威远、井研、仁寿,来消灭盘踞在这几县的革命党同志会,而后出师资州,以巩固东大路的交通。但是新津方下,朱庆澜便由电话上禀报,作战过久,士兵已经疲惫了,若不得到一段相当时间的休息,实在难于驱遣。这当然是朱庆澜的借口话,明明是陆军不肯再为他出力,即令逼迫,未必奉命。而且周鸿勋虽然退出新津,队伍损失很小,一到邛州,不但重振了旗鼓,还把由雅州开来的一营巡防收编到部下,实力比以前更雄厚;并因邛州知州文德龙筹款不力,挨了一手枪,不几天就因伤毙命。另一方面,则是川西平原和西北边缘山区内几十州县的同志军、袍哥、团防,确因军队调动之后,又纷纷乘机而起,占领县城,夺取粮税;害得一些州县官,有的带着印信逃到省城来自请参处,有的躲在衙门里形同囚拘。郫县知县李远棨鉴于上次学生军攻打衙门的声势,这次同志军再度进城,他本来有病,闻听之下,竟自一病身亡。他的一个老婆,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也都莫名其妙地在他灵前双双吊死,表面上是殉夫殉父,其实是吓得不想活了。风声一播,许多当地方官的固然为之寒心,就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死大权,本以人血把帽顶染红的赵尔丰,也不由打了两个寒噤。
赵尔丰还有另外一种为别人所不及知道的忧虑,那便是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的重大事情。
这封密码电报,是他派去迎接端方的候补道谢廷麒,于八月二十二日,端方由万县乘坐蜀通轮船到达重庆的这天,他探闻之后,立即打出的。
电报由赵老四亲自译出,送到赵尔丰跟前来时,老四还从容不迫地说:“武昌革党起事。”
赵尔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只盛着燕窝的小瓷碗,不由失手坠地,叭嗒一声,打成几片。大丫头来龙不动声色地弯腰拾了出去。
“你老人家何用着这么大的急!我想武昌纵然失守几天,现在恐已收复了。”
赵尔丰从他手上把电报夺去,来不及戴上老光眼镜,眯起两眼看了看,到底不行。仍把电报交还给老四道:“你念!”
老四如命念道:“大帅钧鉴:八月十九夜,武昌革党勾结新军作乱。瑞莘帅亲上兵舰指挥开炮,叛军还击,战争甚烈,闻北洋练军数镇,已由陆军部荫大臣统率,由京汉铁路南下矣。特禀。职道廷麒。……”
“如此重大的变故,还叫我不要着急!”赵尔丰又急又气。
“是啦,想也不过如今春广州的乱事罢了。”
“唔!广州只是革党围攻督署,人少势弱,所以容易扑灭。而今武昌,却是兵变。形势若不严重,瑞莘儒何致亲自到兵舰上去指挥开炮?”
赵老四搔着头发道:“怪就怪在这里。瑞莘帅何以不在武昌城内指挥,偏偏要跑上兵舰去?”
“有什么奇怪!一定是兵变之后,全城沦陷,瑞莘儒不能留驻城内,因才到兵舰上去的。”
老四点头说道:“果真如你老人家所说,事情确实严重了。”
这时,赵尔丰反而沉着起来。接过来龙递去的热面巾,一边揩他两撇下垂着的花白胡须,一边闪着两个眼珠说道:“情形固然有些严重,不过也容易敉平的。武昌本来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昔年官军与发贼作战,都曾数得数失。现在京汉铁路又已通车,荫大臣的北洋练军更可朝发夕至,这已于革党不利了。何况汉口又有列强租界,长江又有列强兵舰,是一个最易引起外交的地方。即令革党猖獗一时,但对列强终怀怯畏,只要英、法、德、俄、美、日等国出头干涉,朝廷不必用兵,革党也会烟销火灭的。”
“万一列强左袒了革党呢?”
赵尔丰摸着胡子说道:“天地间万无此理!”
“但也不可不防。听说革党中间就有不少日本人。今春广州乱事,革党的军火全从香港运去。可见列强对我,还是别有用心的。”
“不然!你说的日本人,叫作浪人,是日本国的莠民;从香港运军火,也只是偷运,犹之我国之私烟私盐,皆亡命徒所为,皆非列强政府有意支使。不过外交是另一套学问,我们姑置勿论,还是说说武昌的事情吧。武昌到底是我国腹地,又与四川毗连,那里出了事,不管大小,四川都会被波及的。你即刻拍几通急电出去,叫在外人员随时探报消息……还有,确探一下岑云阶的行止。现在武昌出了事,此老或竟借故西来,不再静待朝命也未可知。若果如此,那才糟透了!”
“这确可虑。不过我们通报肃清的电报已经拍出去了。”
“又胡说!武昌乱事出在八月十九夜,岑云阶要走,岂能在二十以后?我们肃清电报是哪天拍出的?……二十二日吗?那他已过沙市了,中什么用!”
“好不好再和端大臣商量一下?即使岑云帅到达宜昌,总可想法阻止他的。”
赵尔丰登即眉宇黯淡,脸色阴沉,好一会儿,方摇头微叹道:“别再说傻话了!端午桥自到万县,便与我函电生疏起来。日前谢道密电,不是说省绅邵明叔、徐子休二人,会同渝绅朱之洪、刘祖荫等数人,一直迎到万县去了?这中闻定有文章。”
“莫非端午帅也和咱们立异起来了?他敢如此,咱们就不准他来省!”
赵尔丰眼睛一泛道:“你以为他同岑云阶一样,是轻车简从而来的吗?他手上有兵!而且此公狡诈多端,变化莫测,对付他倒要多费一番伎俩哩……打电话把杨彦如请来,我们得先研究研究。”
赵老四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尹惺吾呢?要不要也把他叫来?”
赵尔丰把右手举起直摇道:“不,不,不!此人是端午桥的亲戚,他的兄弟弼良现在充当着端午桥的随员,他们早已通同一气。我们避之尚恐不及,你反而引鬼入宅吗?倒是余大鸿、饶凤藻二人还纯谨可靠,也有智计,可以一并叫来!”